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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丨新气论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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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 21: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url=]三联学术通讯[/url] 2024年08月01日 09:02 北京

[color=rgba(0, 0, 0, 0.3)]以下文章来源于哲学动态杂志 ,作者《中国哲学年鉴》

哲学动态杂志.
[color=rgba(0, 0, 0, 0.5)]发布《哲学动态》相关信息。





本文尝试用力量哲学框架解释传统气论并将之推进为新气论。在力量哲学方面,本文主要依据斯宾诺莎的版本,特别阐发了力量的生产性、感动性与表现性。在传统气论方面,本文主要接续了张载、王夫之以及熊十力。新气论之“新”大体有两点。其一是征用近现代力量哲学扬弃主体哲学的方式重解气论对心学的扬弃,以此赋予气论一个现代哲学形态。其二是构造气之成物学说,以包摄、演证与批判现代世界的全部实事经验。从中国哲学传统看,本文重建了对“太虚即气”“屈伸”“氤氲”“翕辟”及“生生”等关键概念的解释。



丁耘

中山大学哲学系长聘教授。中山大学古典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古典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曾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现象学、德国古典哲学、古希腊哲学、比较哲学等。著有《道体学引论》《儒家与启蒙》《中道之国》等。译有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等。


新气论纲要
本文来自《中国哲学年鉴》2023年卷
“学术前沿”栏目

在现代哲学的新传统中如何理解与解释气论,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任务。固然“物质”或“质料”的解释早已被检讨,但迄今为止并未出现一个能够在接受的广泛程度上与之相抗衡的解释框架。在解释船山气论时,有学者指出,“能”是一个比“质”更适合的框架。(参见严寿澂,第8页)此说甚有见地。有一现象亦可佐证此说:西方学界提到“气”时,最主流的是用energy(此处当从“能量”解)译释。

不过,“能”说虽较“质”说为精,但也有其问题。一方面,气论首先需要的是现代中国哲学使用现代汉语的解释。现代汉语不是僵化的语言,而是一直能以古代中国学术与西方古今学术为中介回释与丰富自身的语言。其中西方哲学的中介尤其无法排除,无论“质”还是“能”的框架,实际上都已引入和预设中西哲学相互映照的关系。在这样一种关系中,“能”字既可以指“潜能”(dynamis),也可以指“实现”(energia)。这对范畴在其提出时当然是对立的。(see Aristoteles,1045b20-1046a35)另一方面,这两层“能”义都与质料相关。“潜能”就是质料,只是并非在其自身的质料,而是在与目的之关系中的质料。“实现”在其字面上就是“能量”。而能量与物质的量处于某种可相互转化的比例关系之中。综上,用于替代“质”的“能”这个框架,自身无法保持一致,有“潜能”与“实现”的歧义;而无论它采取歧义中的哪一义,都无法排除“质”。这就是说,它根本无法替代“质料”框架——除非对其加以修正。这就是本文首先要做的事情。

概言之,本文面临三重任务。首先,基于“能”框架的缺陷,修正并将之推进为“力量哲学”框架。本文第一部分将论证:力量哲学传统对于理解气论为什么是必要的,为何之前所有的哲学框架都不足以理解气论。其次,我们将讨论气论对力量哲学的必要性。这就是为什么用气论统摄与开出力量哲学,而非相反。扬弃了力量哲学的气论会有自己的一套范畴系统。本文的第三个任务就是,探讨用气论范畴解释实在的可能性。

我们把开出并统摄力量哲学、提供一套实在哲学框架的气论称为“新气论”。新气论既不是“照着旧气论说”,也不是单纯“接着说”,而是糅合中西学统后自立的新说。即使是“旧气论”与“力量哲学”两个传统,内部也有不同脉络与张力,需要今人予以取舍或调和。新气论在问题意识和根本见地上,当然是对传统气论自觉的接续,但在整个框架上完全是新的。哲学问题无所谓新旧可言,但对问题的诠释和表达则会随着框架转变。

01
“质”“能”与“力”:
气论解释的三个框架

上文指出了“能”框架的佯谬。这些表面的悖谬并非不可解决,但条件是要将“能”的解释框架推进为“力量”。[1]这里只要指出两点就够了:(1)能量(energy)概念在词源上虽然就是实现(energia),但包含了尚未实现或释放的意涵(例如势能或质能公式中的E)。而“实现”则是从“正在发挥作用”确定的;(2)潜能与实现是否对立,要看阶次。在亚里士多德关于潜能与实现的进一步讨论中,第一实现与第二潜能是同一的。[2]如果将潜能与实现的区别解释为同一者在阶次上的区别,则上述佯谬即可消除。但这个同一者就不适合再解说为“能”,而必须被确定为力量或力量阶次(Potenz)。(参见丁耘,2022年)

力量的同一性体现在彼此有联系的两个方面。第一方面就是依据亚里士多德学说得到的阶次同一性。第二方面则是依据莱布尼兹(又译作“莱布尼茨”)学说得到的同一阶次上的主被动同一性。换言之,“精神”(按莱布尼兹术语更确切地说是“灵魂”或“隐德莱希”)只是力的主动性,“物质”只是同一个力的被动性。[3]从自然哲学上看,同一者的主动性可以称作力的扩展(伸、辟或者张),被动性可以称作力的收缩(屈、翕或者歙)。在这里的翕辟歙张等甚至不是解释,而可视作对动力学系统基本概念——扩展(evolvo)与收缩(involvo)的精确翻译。[4](see Leibniz,1978,S.396)如果将自然哲学拓展到存在学说与历史哲学,则可以依据谢林的学说,将同一者的主动、扩展,称为“观念力量”;将被动、收缩,称为“实在力量”。观念力量决定事物是什么或本质(essentia,Was),实在力量决定事物是着、实存(exisentia,Dass)。

以上是力量哲学的几条基本原理。但仅仅具备这些,还不足以在严格意义上称为力量哲学。这些原理也可以构成唯心论哲学内部包含并且抑制着的力量学说。这些学说在莱布尼兹、谢林甚至黑格尔体系中都可以找到,但就其整体而言,他们的体系都用意志或思维吞掉了力量。因而只是具有力量学说的唯心论哲学,并非纯正的力量哲学。要将他们体系中的这些学说整合进力量哲学传统,必须借鉴斯宾诺莎及马克思、尼采的学说。在本体论上,斯宾诺莎相对更重要一些,因为只有他从本质、实存上阐明了力量,在根本原理层面彻底清洗了作为唯心主义残余的思维、意志等因素,并以力量贯穿实体、属性及万物。或者用中国哲学的论式说,只有斯宾诺莎给出了力量的体用论。在以上诸家中,当代思潮对斯宾诺莎的依赖也更多一些。力量哲学的殊胜及其局限,亦在斯宾诺莎体系中毕露无遗。故本文主要依据斯宾诺莎,旁参其他诸家的力量学说,概括一个极简版的力量哲学系统以接引气论。


巴鲁赫·斯宾诺莎

正如当代法国哲学清楚地看到的,斯宾诺莎哲学的纲领是力量(potentia),但我们不同意将力量(potentia)与强力(poetestas)简单地对立起来。(参见奈格里,“译者前言”第520—523页)这种对立背后的逻辑割裂了有限事物的自在存在与诸有限事物之间的关系。英语国家的斯宾诺莎解释在较旧的“实体”范式与较新的“因果”范式之间僵持不下。这两个范式如果坚持这种僵硬的抽象对立,那就都是片面的。力量本身就是原因与实体的统一。力量就是作为实体的原因。[5]因果说的是力量的生产,实体说的是力量的自身生产。力量就是无限的因果性。

斯宾诺莎哲学中当然不乏关于实体与样态、原因(理由)与结果、无限与有限、一与多的这些关系的讨论,但与通常的基于逻辑学的讨论不同,所有这些关系在斯宾诺莎体系中都是基于力量及其表现立论的。这是斯宾诺莎哲学的根本,后学往往遮蔽了这一层。例如莱布尼兹-沃尔夫学派把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一部分最后一条命题概括为与充足理由律相对的“结果律”(the principle of the consequence)——“无物无其结果”(nihil est sine rationato)[6]。(see Baumgarten, p.105)但他们根本忽略了,斯宾诺莎的这条命题的真正含义不是逻辑学的,而是力量哲学的:“一切实存的事物无不以某种被规定的样式表现了神的力量,而神的力量就是万物的原因,所以实存的事物就会产生某种结果。”(Spinoza,E1P36D)其他各对关系均当作如是观。

在这些关系中,力量概念尤其同因果性关系密切。20世纪的斯宾诺莎复兴运动往往割裂了二者。例如阿尔都塞式的结构主义注意因果性,德勒兹式的表现学说注意力量。前者强调超决定(surdétermination)乃至偶遇、相遇(encounter),后者强调个别、差异、感发。但这两个方面在斯宾诺莎那里当然是统一的。作为无限的因果性,力量是对无限的个别者的差异化生产,这种生产就是感发(affectio)。


斯宾诺莎实体、属性与样态简要图示

力量是无限生产性。万物是绝对无限者的被感发状态。力量不可能不生产万物。没有处于潜能状态没有发挥的力量。万物皆在实体之内,而万物之外也没有虚静的实体。实体必定“感动”地生产万物。无限的力量的自身生产与生产万物、能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ns)与所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ta)是同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see Macherey, p.137f)万物也是彼此感发的。思维物(例如心灵、理智、意志)与广延物(物体、身体乃至宇宙)都是力量的表现。思维与广延或者实在与观念都是相同者的平等、平行表现。彼此有相应关系,但没有因果决定关系。心灵作为一种特殊的样态或者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就是“观念化”。观念对所观念的关系与观念对事物的关系一致。(see Spinoza,E1P7)身心之间、心物之间的关系既然有一致性与同步性,那么观念的联系就与事物的联系有一致性。这种联系可以是“观念化”(行表象),也可以是综合。按照前者,事物之间也可以像观念表象事物那样彼此表象。如我们所知,这层意蕴更多地是在莱布尼兹而非斯宾诺莎那里被展开的。按照后者,如果事物可以联合成一体,那么诸多观念也可以综合为一个总观念。[7]广延事物的总体是宇宙,观念的总体就是独一无二的“神的观念”或者无限理智。[8]但心灵对事物最直接的观念,换言之,缺乏综合联系或者说孤立的观念就是“情感”(affectus)中被动的一支(passio)。斯宾诺莎对情感的界说显示了其力量学说中最微妙的意涵:被动情感就是关于力量屈伸的观念。人只有三种基本情感:苦、乐、欲。力量前行、保合就是欲;力量屈即苦,力量伸即乐。(see Spinoza,E3Def3,P9S,P10D)其他所有情感都出自这三种。事物的本质就是其实在性(reality),也就是其力量的强度(intension,即“内强量”“内包量”或“内涵”)。[9](see Spinoza,E1P9,E11S,E4Praef.)换言之,力量的强度首先不是指康德那里的感觉强烈程度,而是指本质的“富有”性。这一点是德勒兹所代表的当代斯宾诺莎解释有意忽视的。德勒兹的强度概念走了康德界定“在知性概念中的”“实在性”的路子,首先抓住的是所予的烈度[10]。神或实体具有无限的强度,故能生万物。样态的强度就是其内涵上的丰富性。万物的本质是保持自己实存的努力。能否实存,实存多久,取决于保持自己实存的努力与否定自己实存的外因的相互作用或者说斗争的结果。(see Spinoza,E3P5 and D,P6 and D,P8 and D)

上述为斯宾诺莎力量哲学的精要,虽若干要素在西方哲学传统中亦有迹象可循,但总体上完全是别开生面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在尼采彻底离弃西方哲学正统之后,后尼采的当代哲学对斯宾诺莎主义倾注了如此巨大的热情。我们在字面上赞成黑格尔的一个深刻判断:斯宾诺莎哲学是东方式的。(参见黑格尔,1980年,第98—99页、第314页)但理由与他正好相反。黑格尔理解的东方性不外乎个别性全都沉没于其中的、无差别的深渊式实体、“直接的统一性”(中国),以及神有无数个名号(印度)。前者对斯宾诺莎更关键。当代斯宾诺莎研究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同黑格尔的斯宾诺莎解释作战,而我们有责任同黑格尔的这种“东方哲学解释”作战。但有趣的是,由于黑格尔同时误解了斯宾诺莎哲学与中国哲学,那么斯宾诺莎哲学与中国哲学的这种积极关联却仍然可以成立。换言之,我们的立论是,其一,斯宾诺莎哲学是生生不息的体用论(用奈格里不太准确的话概括,即“生产力的形而上学”),东方哲学同样如此。其二,斯宾诺莎体系中的“事物”(从无限实体、无限样态到有限样态)都是个别者(the singular、奇特者、差异),中国哲学同样如此。张横渠说:“造化所成,无一物相肖者。”(《正蒙·太和》)这是说有限者的普遍差异化。他紧接着说,“以是知万物虽多,其实一物”(同上)。这就是无限者的个别化,相当于斯宾诺莎说的广延物的总和:自然界也是一个个体。(see Spinoza,E2P13,Le 7S)

只有站在被力量哲学充分展开的“唯名论革命”立场上才能明白,并非只有理学、理念论或概念主义的共相—殊相难题才有资格构成哲学的主要论题[11]。相反,在力量哲学那里,只有个体才是实在的。个体与团体之间的“聚散”及其必然引出的“虚实”(而非共相与殊相之间的“推演”)才提出了真正现代的哲学问题——包括形而上学问题(“聚合”带来的观念与实在性两难)、认识论问题(单一者与全体的抽象与“代现”)、政治哲学问题(契约、团结与“代表”)与自然哲学问题(物体与微粒难题、连续体迷宫)。在形而上学方面,斯宾诺莎之后,莱布尼兹哲学的核心完全是围绕聚散问题打转的[12]。近现代哲学的所有重要分支的基本问题都可以追溯到这个问题。(参见丁耘,2023年)[13]但纯粹守住“聚散”以及“虚实”这个问题,且解之以力量的翕辟屈伸而非概念之推演的,只有斯宾诺莎。莱布尼兹与谢林都没有完全诉诸概念推演,但也都偷运了神的意志。[14]一方面,斯宾诺莎的这种坚定性在西方哲学的理念论、概念论正统中是很难理解的。即便在所谓“唯物论”的传统中,也会遭到巨大误解(例如,同为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对斯宾诺莎的评价完全不同)。如果我们从中国气论传统出发,反而较易领会斯宾诺莎的基本关切。另一方面,如果缺乏现代哲学体系的恰当接引,气论传统也难以被真正激活。从力量哲学特别是其斯宾诺莎道路出发,也能纠正研究界长期以来对气论较为粗糙的“自然主义”“唯物主义”理解,以及近来兴起的“原始宗教”式的神秘主义理解。(参见杨儒宾,2020年,第142页)

02
如何用力量哲学接引气论

让我们从近现代力量哲学真正的底部问题出发。这就是:个别物如何结合为更大规模的个别物?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就是,所有被称为个别物的东西,可否被分割为更多的个别物的组合,如此直至无穷?这个底部问题虽然在物理学、政治哲学乃至认识论中都有各自的发问形态,但根源还是在被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革命”激发起来的近代形而上学。对此,莱布尼兹和斯宾诺莎的解决方案有微妙的区别。莱布尼兹明确建立了实在的单位(单纯实体、单子)。单子也是力的单位,它们以不同的动力学方式“聚”为实在程度不同的聚合体。单子归根结底是灵魂或者说观念,彼此聚合就是彼此表象。在斯宾诺莎那里,一方面,他不会将思维属性下的样态建立为绝对物。观念与身体从来是相互伴随、彼此表现的。另一方面,也是更微妙的一点,斯宾诺莎从来不曾主张有绝对的实在“单位”,虽然在对个别物的界说中,他引入了相对而言的“个体”。这个相对的个体或者说“不可分者”聚为“个别物”。至于这种作为聚合单位的“个体”自身,在关于个别物的界说中是被直接设定、无所谓分合的。换言之,斯宾诺莎那里绕开了“连续体迷宫”面临的两难,他完全立足于力量学说。个体聚合为单一物,依靠的是原因(也就是力量)的齐一性。结果的单一性决定单一原因存在。这就是说,力量本身决定个别物是否存在,个体自身是力量的直接表现。力量的直接生产,与其说是“聚”,不如说是“凝”。“凝”是力量活动的直接产物、力量的直接表现,“聚”则是较高阶次的力量与活动产物。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

无论斯宾诺莎还是莱布尼兹,全都排除了“虚空”。由于莱布尼兹主张形而上学上的原子论,他会直接面临“虚空”假设(“原子”与“虚空”是古代原子论同时设立的两个原理)。但“虚空”就是莱布尼兹可以直接用连续体排除掉的东西。哪怕强度上不齐的实在,彼此聚合起来的持续量也是无间断的,因而没有虚空。如果我们用斯宾诺莎而非莱布尼兹的方式严格区分思维属性与广延属性,那么“虚空”只是广延属性上的虚无或太虚。在斯宾诺莎那里,他首先直接用实体的混一性排除了虚无。然后用“有形实体”的“权说”排除了虚空。(see Spinoza,E1P15S)虽然在斯宾诺莎的学说中,没有“有形实体”一说。但广延作为神的本质也就是力量的表现。换言之,虚空之所以不成立,是因为广延本身就是力量的表现。力量永远是现实的,是实存的根据。广延就是力量。

这里立刻可以触及太虚、气及质三者之间的关系。在莱布尼兹的方案那里,物质性的东西是力量的“翕”,是原初的力的被动性一面,但仍被主动性的一面主导。或者说,这个被动的力作为“质”就是主动的力之质“碍”。这在斯宾诺莎那里则更加彻底。作为个体,物质性的东西也是力量的直接表现或者凝成。对此,没有什么主动、被动的分别。思维与广延是平行的,不是主动、被动的关系。对斯宾诺莎而言,质就是力的表现,不是力的阻碍。一切都在实体自身之内。对于实体的力量而言,有自身触发,但并无外来阻碍。故对力而言,有质无碍。碍并非不可言,但只是对有限者之间而言。

(一)“太虚即气”

从斯宾诺莎哲学对潜能和虚无的排除,可以直接理解“太虚即气”。换言之,气就是从混一实体方看的无限力量。从力量哲学来看,“太虚即气”蕴藏了双重意涵。

第一,横渠、船山及熊十力等反复强调的体用不二之义。太虚不是空无,而是“无无”,是“实有”。但这个实有不只是气自身作为混一的实有。若仅仅如此,这就是黑格尔眼里的“无世界”的斯宾诺莎式实体。如果抽掉实体的生产性或者说根据性,这就是非本、非根据、深渊(Abgrund)。只说“太虚无无”还不够,还要说“太虚即气”。或者说,太虚是无限的生产性。什么是体用?体用关系是关乎整个世界、存在者大全或整全义的存在者的根据效果关系,而不是休谟—康德式的,局限于世界内两个事件之间的知性式的原因—结果关系。这里必须突显效果(Wirkung)这个词包含的“用”之义。下文译此词为“果用”。被谢林和海德格尔高度重视的莱布尼兹问题——“为何有事物而非一无所有”[15]不是一个泛泛的根据、原因问题,而是指向存在者大全的根据问题。更确切地说——体用问题。莱布尼兹自己对此的回答诉诸了神的合乎自己理性的意志,也就是对善好或至善的选择。斯宾诺莎的方案则是“不容已”、体必有用。这意味着,实体是无限的生产力量。实体只有作为力才“必有产物”。体用不二在中国哲学中讲得最透彻的是气论。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这就是力量哲学的“生产力的形而上学”。作为无限的力量,实体不只是自己的根据(自因),还必然生产万物,且其所生产的每一事物都又是原因。这才叫“生生不息”:生产的产物不只是物,本身也是一种能生产的东西。从体用上理解的根据律,已经不是单纯的逻辑学意义上的“充足理由律”可以概括得了。因为按照莱布尼兹-沃尔夫学派教科书式的界定,作为逻辑定律的理由律是一个作为理由的“某物”与作为一个结果的“某物”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对其外“无物”的大全的发问。(see Baumgarten, p.102)“神”这个“理由”产生的是无限事物,而不只是确定的“某物”。本文转用康德的术语,称之为富有原则。(参见康德,2004年,第514页)[16]《周易·系辞上》云:“富有之谓大业。”关于“太虚即气”,王船山有一句提示:“唯其富有充满于虚空。”(《张子正蒙注·太和》)这是对力量原则生产性最精到的概括。

第二,横渠论气,是一本两体的。气之本为一,其体为两。相感的阴阳是为两体,所谓“一故神,两故化”(《正蒙·参两》),“两不立,则一不可见”(《正蒙·太和》)。虽然斯宾诺莎从未明确指出生产性有二元式的原理,但我们仍然能从他对实体和样态的力量状况阐明中挖掘出生产的双重条件。克拉默指出,实体的自因性就是费希特那里自我的自身设定。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我们不能因之就同意他用费希特式的“活动性”(Tätigkeit)解释实体的自因。(see Cramer,s.41)事实上,斯宾诺莎从来没有用这个意义上的行动概念刻画过实体。相反,他将一个与行动正好对立的概念——感动(affectio)去界定实体对样态的生产。前引马舍雷指出,实体的自身生产与对样态的生产是同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不生产万物的实体就不是实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在斯宾诺莎的实体那里,并存着健进有为、自强不息(自因)与虚无感动、感生万物(感发)。[17]这两条原理不是外在合一的,本来就是无限力量自身所具的两个方面。这里值得讨论的是后一条原理,即力量必然生产它自身之外的东西。这种生产可以像德国唯心论那样辩证地将其解释为绝对自我的绝对主动性,即绝对自我绝对地将自身设定为一个有非我的有限自我,从而为自身造出一个“感动”的外部条件,但这个外部归根结底还是自身设定的。正如费希特1794年的知识学体系显示的那样,这样做的条件是,自我设定自我与自我设定非我,是两条彼此独立的原理。这就是说,为了保证自我的主动性的唯一性(就是只有健进有为),德国唯心论必须放弃原理的唯一性。换言之,自我设定其有为的界限本身仍然是一种行动,但可惜是另一种行动。斯宾诺莎没有采取这种迂曲的道路,他毫不犹豫地指出,力量本身的起用不可分割地拥有主动和被动两个方面。而这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既是平等的,也不具有莱布尼兹那里灵魂与质料的区别。力量概念比自我概念殊胜的地方在于,它必然产生既出自它又不同于它自身的产物。既然生产了异己产物,这种生产就不是主动性或自发性可以概括的,而就是“感动”。“感动”本身就是体。这就是实体作为力量必然同时拥有健顺“两体”的道理。

(二)攻取、屈伸、氤氲

实体是无限的力量,样态是表现力量的事物。因之样态同样表现了力量的统一的双重化原则。在样态保持自己存在的努力与被其他样态感发这两种情况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不可割裂的有为与感动。“太虚即气”的原理不止包含了气的充实性,而且包括其富有性、生产性。所以气非但是“清虚一大”,而且不能不凝聚万物。上文已用斯宾诺莎式的“表现”解释“凝成”。所凝者必表现能凝者之性。体用以表现的方式一如。故万物既然为一气所凝,则必然内蕴了气之一本两体,这就是事物自身的两体。横渠论性时,有“湛一”“攻取”之说。前者可从“太虚即气”的无限性解,亦可从万物保持自身存在之“不分裂”解;后者则只能从万物内蕴之气解。“清虚一大”之气无外,无攻取可言。攻取指万物为保持自己的“湛一之性”所做的努力。斯宾诺莎说得清楚,努力就是万物的“现实本质”,也就是“性”。因之,“太虚即气”不必动用另外的原理,自身即内蕴了万物之情。


《乌洛波洛斯》CoalRye绘制 类比实体的“自因”

本体就是行动与感动。体用一如,则万物也是行动与感动。体用一如不是体用混一或废体立用。本体生产的是万物,而万物则不能生产万物,只能各自生产特定事物(其中最特殊的事物、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与万物整体产生关系的是“心”,详见下文)。表现不是相同。体用一如不碍体用有分。这就是实体的无限力量与样态的有限力量的区别。对这个区别最恰当的说明要参考上文“强度”原则。强度就是实在性的丰富程度。实体作为力量具有无限的强度,产生一切规定而不被规定。与此相对,被气生产的客形、万物则是有限的,亦即有规定的。只要有规定性,有实在性(物性内涵),也就有其力量强度可言,无非是有限的。这种规定性不是与实存割裂的本质,而是事物现实本质的一个方面。而事物的现实本质就是保持自己的存在(包含本质与实存),就是“成性存存”。这种强度概念不能用与“气”割裂的“理”来表示,而要用船山学中日生日成之“性”来表示。斯宾诺莎的本质概念(无论对神还是万物)都是力量。而“性”都是气。力量有强度(内强量),气也有其量。

关于无限强度与有限强度,船山学也有所对应。船山在《庄子通》中区别了沧海的“量”与河伯的“势”:“海若存乎量,河伯因乎势。以量观者,量之所及,函之而若忘之;量之所不及者,映之固知有之。以势盈者,势之所至至之,势之所不至不能至也。”(《庄子通·秋水》)[18]“量”是无限的。“势”则有所能有所不能,是有规定和界限的。既然与“量”对应,则“势”也应是同类概念,也就是一种“量”,无非没有海量的无限性。“势”就是有限物维持自身规定性的力量及其强度。有规定就是有界限。而此界限来自力量强度的边界,这就是“势之所不至不能至也”。有限物维持自身有限存在的力量就是斯宾诺莎哲学界定万物本质时用的“努力”(conatus,亦可译为“趋力”“趋向”“追求”)。


王夫之(1619年10月7日-1692年2月18日),晚年隐居石船山,后称“船山先生”

在斯宾诺莎哲学中,个别事物的现实本质就是维持与肯定自己的存在。外物或肯定、或否定此物之存在。自然之内的个别事物绝无永恒存在之理。但究竟其存在界限何在,这是不确定的。(see Spinoza,E3P8,D)换言之,个别事物的实际存在,取决于此物的努力与否定性外物的努力的斗争结果,而结果无非屈伸存亡。斯宾诺莎哲学讲的“力量的增进与消退”就是物情之屈伸。而一物绵延虽决定于与必然因果关系。但由于此因果关系的复杂交织、特别是自身肯定与外在否定斗争之结果之难知,此绵延之界限不可确定,因之是无定限的。这种不可确定性,在气论中就是氤氲与“阴阳相感”。氤氲的精义不只是两种力量或两种原因(肯定与否定、阴与阳)的相互作用,而是无定限的相互作用[19]因果关系的必然性与难以确定性是斯宾诺莎力量学说的要害。阿尔都塞式的结构主义,即基于斯宾诺莎因果关系的复杂整体性,提出了所谓“超决定”的学说。阿尔都塞晚年虽基于伊壁鸠鲁原子论提出所谓“相遇”学说,其根本是难以确定的因果复杂性。如果说超决定更接近于氤氲,那么“相遇”则更接近于“阴阳相感”。

在万物的努力与屈伸中,要特别注意人之身心的努力与屈伸。万物之存续断灭取决于努力与外力的氤氲。而实存是有圆满性或者说强度的。即便万物继续实存,其圆满性也会有变化。换言之,力量的持续量的增长对内强量的增减并无直接影响。[20](see Spinoza,E4Praef.)圆满性的变化就是力量之屈伸。斯宾诺莎指出,有三种基本情感:苦、乐、欲。欲是指向有本质的实存之持续,这就是所谓保持存在。存在是实存与本质的统一。斯宾诺莎明确界定,苦乐是圆满性的增减。但遭受苦乐的前提当然是身心的持续实存。在人那里,指向这种持续实存的努力就叫欲望。情感是心灵对身体力量屈伸的直接观念。力屈即苦,力伸即乐。无论力量哲学还是气论,都不将心灵当成原则,但都承认心灵有殊胜之处。力量哲学的这一洞见,对于建立后心学的新气论,有很大的帮助。

(三)“道之大”与“心之大”

新气论将道体表述为气,这在传统气论中并不突兀[21]。新气论与传统气论的区别只是建立道体之为气的道路区别。新气论采取了糅合传统气论与力量哲学的新道路。

气作为道体就是绝对的同一性。无论古今中西,立一为本,都要面临两个难题,或者说同一个难题的两个面相。第一个可以叫作一二难题,第二个可以叫作道物难题。[22]所谓绝对的同一性,兼指两面而言。换言之,气既是同一与差异的统一,也是道与物的统一。道物难题挑战更大,下文单辟一部分讨论。此处只就一二难题立说。

同一与差异或者太一与二分的关系,贯穿在中西哲学之中。这是柏拉图统绪中最基本的难题,也带来了这一统绪最精微的思辨。近代哲学中对此解决最完善者当属黑格尔。他在整个耶拿时期探索的总问题就是这个。在1801年关于费希特、谢林二者体系差异的论文中,黑格尔已经得到了同一与非同一的同一这个关乎绝对同一者的洞见。[23]但直到1807年作为耶拿时期最终成果的《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才将此洞见培养成熟,极尽其精微广大之后推演成其整个体系。我们可将黑格尔此时的洞见概括为“即实体即主体”。(参见黑格尔,2013年,第11页)实体是太一,主体是二分。但黑格尔那里的绝对同一者是理(或者说是独一天理)流行、呈露的过程总体。其二分就是主体,或者是思维、行动。(参见黑格尔,2019年,第40页)经过耶拿时期的艰苦探索,黑格尔最终的糅合是把费希特的行动逻各斯化以解谢林之绝对同一。黑格尔体系可以说是一种扬弃了各种绝对心学形态的绝对理学。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新气论在建立绝对同一者的理兼一二方面与黑格尔同调。但对此理的发扬依据船山的一二之合,或者说就是“太虚即气”与“阴阳相感”的统一。(参见丁耘,2022年)这里特别要指出,依据横渠、船山的统绪,“二”的原则是“相感”,而不是黑格尔那里的二分或分裂(Entzweiung),是二元、二体的相互感动而不是单纯的乾元之行动。正因如此,绝对同一者才是气,而不是黑格尔式的理念。两体之间的“交互作用”或者说感动较行动为深广。感动是生生性的,行动是造作—创世性的。前者是“虚无感动”,后者是“太初有为”。

关于“感动”,西方哲学中讲得最彻底的是斯宾诺莎。而不讲“感动”,就无法进入气论。这就是新气论必须取道斯宾诺莎的缘由。但只讲“感动”,也未必能进入气论,也能走到当代的力量哲学上去。这也是新气论必须调伏力量哲学的缘由。“阴阳感动”也未必只是互补式关联,而是有明确主导性关系的,这是新气论接续传统气论的重要一点。

按照当前学界的概括,传统气论有“自然主义”与从心学转出的“道体论气论”两种路径。[24](参见杨儒宾,2019年)对此应有必要的辨析。在所谓“自然主义气论”中,即便基本问题围绕的是气与万物关系,也必然要在工夫论上涉及气与心的关系,也可以说包含了自己的“心学”[25]。只是这里的心学主要是在工夫论上说的,尚未在道体学上与气论、理学等作过较量,尚未经历过彻底压倒物或理的环节。研究界所谓“道体论气论”,首先其实是从心学转出的“先验主义”气论,可称为第二期气论。此一气论形态,必须等待佛学传入,“以心法起灭天地”的道体学层面上的心学大成之后,才能臻于成熟。在这个意义上,张横渠不能被视为自然主义的气论,因为他开始直面道体学层面上的心气关系问题,以作工夫论的支撑。这就是《正蒙·大心》相较于自然主义气论之单纯工夫论“心术”有新贡献的地方。横渠与船山的区别只是,心学当时在儒门内部尚未真正出场,未能从已臻大成的儒家心学系统中翻转出来而已。但横渠之学已经具备了扬弃一切心学的原理。这就是把气建立为作为绝对同一者的道体。

新气论之“新”,并不在扬弃心学这个环节。这个环节传统气论的第二期已经实现了。新气论之“新”有二。一是借鉴西学,给予气论现代表述,也就是征用力量哲学扬弃主体哲学的方式重解气论对心学的扬弃。二是在气之成物环节,包摄、演证同时也批判现代世界对“物”的理解。

横渠对气的绝对同一性发挥多方。既是体用、德化的统一,更是物我的统一。(参见《正蒙·大心》)在心学或者“主体性”哲学之后,如不能准确理解物我之一于气,那么就不能真正理解体用之一于气,也不能理解心与气的真正关系。一方面,新气论之新,在于以力量哲学的方式接续第二期气论对心学的扬弃。换言之,必须在处理气与心的关系之后再处理道物关系或者说气物关系。颠倒这个秩序,就只能回到对气论的朴素理解,回到独断的宇宙论(或者不那么确切的说法:“自然主义的宇宙论”)。另一方面,新气论并不搁置道物关系,恰恰相反,新气论之新的最后环节在于重塑道物关系。本节先处理心气关系,第三部分处理道物关系。


张载(1020年—1077年),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

张横渠在《正蒙·大心》中明确提出了心气的理论关系。这种所谓“造道之言”是道体学的论述,而不是工夫论上依据境界体证的论述。这种论述在体证重于说理的古学传统中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但在现代问题情境下作为导引是不可缺的。新气论就接续了第二期气论的这项任务,首先是道体学上的实质论说。横渠在道体学上提出了解决心气关系的新思路。这个思路之新,在于先建立了心学而后扬弃之,这就是从孟子式的心学(这也就预先统摄了陆王心学)转出了气论。

此篇的大其心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面确实是心学的,但第二个层面是气论的。这两个层面之间有极其微妙但重大的差别乃至断裂,却极易被忽视。

第一层面的大其心,落脚点不在“道”上,而在“我”上。横渠指出,所谓“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是将心从见闻之知、意识对待层次解为合乎天心的无外之心,或“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同上)的“我”。从此篇的上下文看,这里的“我”完全出自《孟子》,是积极的用法,是“大心”的第一层面。转折发生在《正蒙·大心》的第二层面:“以我视物则我大。以道体物我则道大。”(同上)这两句是横渠对中国哲学史的大贡献。“视”“我”“物”字皆见于篇首“圣人尽性”处。故此言所针对的不是世人的见闻之心,而是孟子式的心学。这个层面达到的见地,船山注为:“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之体……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为道效其用者乎?”(《张子正蒙注·大心》)船山在这里没有明确未点出“我”就是“心”,然较此前他对“身而体道”的注——“耳目口体全为道用”(同上),可知“我”的要点在心上。这也是与篇首横渠讲圣人之心、“合天心”相通的。这里的关键是——如何达到关于“我”或者“心”也是“气之所聚”的见地。为何至大无外、合乎天心之“我”,并不比道也就是气“大”?

说“大心”有两个层面,这就是说这里至少有两层的“至大无外”。用西方哲学的话头,这里有两层与“我”有关的“总体性”。第一层是“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这层总体性是万物与“我”的统一。“我”的“身”(耳目口体)为气所聚。“耳目口体无非道用,则入万物之中”(同上)。对身的扬弃,是入万物之列,是用一个总体性扬弃一个部分。这里对身的扬弃的结果恰恰是第一层大心(“万物皆备于我”)的成立。

第二层“大心”则是对“我”的扬弃。也就是用道体(气)扬弃大心这个总体性。这才是船山所谓:“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之体。”(《张子正蒙注·大心》)这里船山是顺着横渠文本解,其说并无问题。但他紧接着说,这里的文意为:“我之心思耳目”都是道体之用,这就不确切了。实际上横渠这里不是说:为耳目见闻所限的“世人之心”才是道用。因为以“我视物则我大”,就是此篇开头引的孟子式圣人的“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正蒙·大心》)的“大”;是“圣人之心”,而不是见闻之心、世人之心。横渠在这里克服的是生天生地的陆王心学之心,而不是船山注里的常识之心。后者是不配称为“大”的。在这个问题上,横渠比船山坚定得多。船山在《思问录》中转而重新肯定了这个“我”。“必实有我以受天地万物之归。无我,则无所凝矣。”(《思问录·内篇》)“我”之性德是“首出万物”,这个论点也是新气论的基本论点。《思问录》有对佛学破我执的针对性。但船山对“我”的态度如此迂曲,只能说明他于横渠对“我”之大的破斥未能尽合。

总之,“大心”有二义。其一是“万物皆备于我”之大,也就是“以我视物则我大”,或者用横渠的原话是“大于我”。后者是与道同体之“大”,“以道体物我则道大”。横渠的原话是“大于道”。二者都是至大无外的总体性,都能“体天下之物”。但一立于我体(Ich,das Selbst),一立于道体。横渠气论之精,在于以后者扬弃前者,即以“大我”为道用。横渠说:“道能物身,故大。”(《正蒙·大心》)船山注曰:“物身者,以身为物而为道所用。”(《张子正蒙注·大心》)在这里,“物”的意思就是与体所对的“用”,而不是与“我”所对的“物”。这里说的已是道物,而非物我。因而广义的、“用”意义上的“物”包含了“我”或者心学意义上的“大心”。说得更尖锐些,如果此篇文本所示的第一层意义的“大心”,也就是心学的大其心就是合乎“天心”。那么在第二层意义上,也就是道体学气论的意义上,“天心”也无非是物和用。乍闻此说,今人必难接受。此时当回参斯宾诺莎力量哲学的论点——无限理智或神的观念,也仍是样态,不是实体。这意思是,“天心”是用非体。虽然是“大用”(斯宾诺莎的术语叫“无限样态”),但仍非实体。就算如船山再次肯定的那样“首出万物”,也仍是万物中之殊胜者,是道气所凝者,仍然是物非道。以道体学回看斯宾诺莎,则他无非就是以天地(“宇宙”)与天心(“无限理智”)为大用而非道体而已。陆九渊、王阳明、费希特、黑格尔之学则以“我”“思”“心”为体。

以万物为用,是古代气论的一贯洞见。但既承认有“万物皆备于我”之“大心”,却仍以此“心”为用。这就是比自然主义高一阶次的气论了。这个洞见是如何达到的呢?横渠诉诸了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参见《孟子·尽心上》)。所谓“故思尽其心者,必知心所从来而后能”(《正蒙·大心》)。这是逆知。船山的阐发是:“心”(原文为“我”)也是“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张子正蒙注·大心》)。这是顺推。无论顺逆,都基于一种广义的“因果性”(也包含根据与果用或者体与用)。“心”仍有“所从来”,故仍是果用(Wirkung)。征用力量哲学及力量现象学对这种具体的因果—体用性的“还原”和“推出”正是新气论的任务。在这部分的结尾,我们回到斯宾诺莎的理路解释“大心”的双重含义。第一层,是知万物彼此之间普全的因果氤氲,“万物皆备于我”的意思不只是万物之实存被“心”所知觉(“一时明白起来”),而是实存之所以然被心所觉察。此普全的因果氤氲处于无限的网络之中。此心如果理解了万物普全的因果氤氲,就是至大无外的“大心”。第二层,则是理解第一层“大心”自身的因果。这在斯宾诺莎体系中就是掌握无限理智与实体之间的关系。第二层比第一层更多的关系不只是“心”与神的关系,而且有突出显豁的体用关系。这在第一层的“大其心”中,是容易被诸物用之间的氤氲所掩盖的。要破除这层遮掩,必须直指道物关系。

03
成物:实在哲学

上文已示,在心学转出的气论中,道物关系仍是最基本的问题。新气论从两个脉络重新把握这一关系。第一,这一关系就是传统体用论的基本问题。但唯识法相学以外的传统中国哲学没有关于本体、原因、根据三组范畴关系的精细辨析。这是我们要从力量哲学传统中汲取的。第二,道体成物之学,就是西方哲学中的所谓“实在哲学”。实在性(reality)概念的词源是res,也就是事物。实在性就是成物性。值得注意的是,以黑格尔不同时期的体系为例,实在哲学全都包括自然哲学与精神哲学,故所谓“实在者”已超越了单纯观念、实在(所谓心与物,或思维与广延)的对立。再以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二部分著名的“观念的秩序和联系与事物的秩序和联系是相同的”命题为例。(see Spinoza,E2P7)其证明中已经表示,所谓观念与事物的关系,也就是事物被当作思维样态与事物被当作广延样态的关系。故这里的实在者(事物)也已超越了单纯的心物对立。(see ibid.,E2P7)新气论的第二脉络是西方哲学传统中的“实在哲学”,但要排除西学传统下单纯的观念与事物亦即心物对立来的歧义,用道物、道体之成物而非心物来理解实在哲学。

新气论的实在哲学合说就是气之成物。分说有两个环节。一是“成物”之成;二是所成之“物”。

(一)“凝聚”与“翕辟”

新气论是对道体学的发扬,而不是传统气论的单纯延伸。既不是所谓自然主义气论的直接延伸,也不是横渠与船山的“从心学中翻转”的第二期气论的直接延续。新气论完全认同后者“心物皆气之所聚”的立论。但哪怕王船山体系中对“气聚”的解说,也过于浸染了第一期气论的自然哲学式的表象式理解(这种理解有时会被高估为“动态”的本体论),未能始终守住道体学层面的论述。在“凝聚”问题上,新气论不从传统气论的任何此类自然哲学表象出发,而是从道体学与体用论出发。说得更确切些,要从晚期熊十力的体用论、“翕辟”之说入手理解“气聚”。这同时是对旧气论和体用论的推进。在这种推进中,新气论将糅合斯宾诺莎与莱布尼兹的力量哲学。

新气论将“气聚成物”之说推进为有阶次的翕辟之说。即原则上赞成熊十力的翕辟说,但不同意其“一翕”即“一辟”之说。陈来的《仁学本体论》以“重翕”纠正熊十力。(参见陈来,2014年,第63—65页)这一点是正确的。但要确证此说,不得不区分“翕”的阶次。更具体地说,必须把“凝”和“聚”区分为两个阶次的“翕”。熊十力只看到了“凝”,但既未正确地解说它,又完全杜绝了“聚”的可能,致使在他的体系中只有质点的刹那生灭,而完全没有“有形实体”的可能。对有形实体或有形物的辨析与推演,是近代力量哲学之基本难题,尤其是斯宾诺莎与莱布尼兹共同面对之难题。此处征用二人之说,解此难题。


《仁学本体论》,陈来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学界每将莱布尼兹与熊十力予以对照。其学固有可会通处,尤其在质点就是力之所成这个基本观点上。莱布尼兹以被动的力凝成质料,尤其与熊十力“翕”成质点相通。但熊十力与莱布尼兹的基本问题意识完全不同,前者缺乏后者的基本问题意识:单纯实体(作为单子的力)如何“聚合”为“有形实体”[26]。在新气论看来,熊十力的“翕”没有阶次,一“翕”直接就是一“辟”,这就让成物、器用乃至世界成了一句空话。有形实体之所以是难题,不在质点之“辟”,而在质点之“翕”。这个“翕”不仅是保留、持留,更是聚合。故所谓“有形实体”才是成物问题的关键[27]。对新气论而言,有形实体不仅指物理学上所谓“物体”,而是指涉万物,包括宇宙、国家、各种组织。但物体(含身体)是最强意义的有形实体。有形实体问题首先要面对物体的实在性问题。斯宾诺莎、莱布尼兹二人首先面对的是物体的实在性难题。莱布尼兹的解释偏动力学式的自然哲学,斯宾诺莎偏力量本体论。

我们先用莱布尼兹的方式给出有形实体的疑难及其解决。设问有广延的东西是否无限可分?如无限可分,则并无构成广延物的单纯者,那么一切有广延的东西均非单纯者所组合而成。一切如此聚合者都是作为杂多的“和合假”,在本质上与消散毫无区别。于是,要保全有形实体,只有假设单纯实体。换言之,实体只能单纯的,不可有广延,也就是说只能是无形体的,否则由于广延作为连续量可以分割,仍会重蹈无限可分的覆辙,不复其为实体与存在者。这就是“单子”。在没有广延、形体的意义上,莱布尼兹也称之为“灵魂”。然而“单位”可以不同的方式“聚”为实在性不同、本质性各异的“集合体”。例如一堆圆木与一栋房子、一滴水与一个池塘、一头羊与一群羊,等等。其统一性、实在性与本质性各有差别。实在性最高的有形之物不能是一堆圆木那样“组合”而成的,而得是如连续体那样“聚合”而成的。离散的单纯实体如何“聚合”为连续不可分的“有形实体”,这就是莱布尼兹物理学要解决的问题。莱布尼兹的解决方案围绕着单子之“聚”。单子就是原初的一力翕辟。其主动性、主导性一面、扩散(“辟”)的一面就是单子,被动性一面、收缩的(“翕”)一面就是原初的“质”。能聚者就是无穷个作为动力的单子。无穷单子的聚合要有主导单子,才能成为“有形实体”。否则也可无序地形成“物质”(mass)。

很清楚,莱布尼兹给出的成物方案就是力之“聚”。但能聚者之所以能聚,是以其初阶的“翕辟”。这种初阶的“翕”,单子作为原初力的自身收拢,就是“凝”。“凝”与“聚”必定有所区分,但在莱布尼兹的各种方案中,对“聚”的讨论远远过于“凝”。尤其要注意的是,单子自身未被称为“凝”。“凝”只是单子的状态。单子自身已是一个个体性,不需要“凝”,在“凝”之前就是个体性。此个体性是对其他单子的表象,也表现了太一单子也就是神。换言之,莱布尼兹的凝聚之说固然是力之作用,其凝聚预设的“单子”则仍是有个体性之“心”。正是在这里,斯宾诺莎的彻底性显露了出来。

对于分合难题,斯宾诺莎有一个简易广大的处理。说简易,因为这个处理就是一条界说。说广大,此界说之效力笼罩从物体到国家乃至宇宙的一切事物。此界说是关于“个别性”(或者“单一性”)的:“个别事物我理解为有限的且具有被规定实存的事物。如果更多的个体协同地做一个行动,以至于它们全体一齐地是一个结果的原因,那么在这个尺度上我将它们全体视为一个个别的事物。”(see Spinoza,E2Def7)

首先,这是本体论上的、基于力量之结果性的证明(可以对照第一部分命题三十六基于力量之原因性的证明)。众多事物(这就是政治哲学上所谓“诸众”的本体论解释)可以被称为一个,是因为后果为一。后果首先是此合相作为“单一性”的实存。另外,权立“个体性”。既不曰实有此单纯者,亦不曰无。只说在初步划分下有。聚合是齐一化的团结。个别物是什么呢?个别物是那种能产生单一化结果的原因。之所以如此,乃因它与一切事物一样,是力量之表现。注意这不是被莱布尼兹后学用逻辑学的“结果律”掩盖的东西,而就是力量之直接成物。一切样态,无论什么阶次,都是力量的表现与产物。这就是斯宾诺莎之“凝”。德勒兹关于“简单物体”及其复合体的讨论正如斯宾诺莎的文本一样充满了矛盾。但我们可以避免因无限分割取消一切个别物之实在性的佯谬——只要依据个体与个别在界说七中的相对分别,区分齐一协同行动产生的“个别事物”样态与齐一行动预设的“个体事物”。换言之,区分直接表现为个体的“不可化约的力量”与齐一、聚合性的力量。这其实是德勒兹已经指出、但没有坚持的。(参见德勒兹,2013年)[28]相对而言的“个体事物”是直接表现,结合体是第二位的。这就是区分了凝与聚。这样解释这一界说当然不错,但相较于莱布尼兹,在斯宾诺莎那里“凝”才是最主要的。正如前引界说与命题所云,“聚”(“合一”)的界说是按照“因果性”,而一切因果只是力量的表现。则作为合相的单一之物也是力量的表现,也是一种高阶次的“凝”而已。可以说,斯宾诺莎的成物学说以“凝”(“表现”)为本,莱布尼兹的成物学说以“聚”(“聚合”“集合”)为本。

综上所述,可得出两条结论。其一,无论采取莱布尼兹方案还是斯宾诺莎方案,“凝”“聚”必须有所区分。“翕”“辟”必须区分阶次。这是二人的共同之处。其二,斯宾诺莎之“凝”是力量之直接表现,能凝者自身就是个体,就是力量,毋须预设“个体性”与“心”。斯宾诺莎学说绝非如黑格尔所云无世界、无个体。其个体就是力量的直接产物、力量之凝成。“心”只是物体之相应观念,而非其条件。这是斯宾诺莎的彻底之处。只有这样,才能在原理处保留“气”,透彻解释心物是“一气之所凝聚”。本论依斯宾诺莎处理“成物”难题。

(二)“历史”与“生生”

当代斯宾诺莎研究界有一个对其哲学看似准确的概括:“生产力的形而上学。”(奈格里,第497页)说“准确”,是因为从来没有另一个哲学家,像斯宾诺莎那样在本体论或体用论上确认了力量及其生产性的第一原理地位(莱布尼兹、马克思与尼采都近似而未如此彻底、融贯)。说只是看似“准确”,是因为在斯宾诺莎那里——至少在其代表作《伦理学》那里——找不到metaphysics与physics的分离。只要确认《伦理学》的第一原理是“生产力”,那么就得像马舍雷那样同意:能生的自然与所生的自然是一体的。而这种一体性就无法让我们心安理得地说,存在着一种斯宾诺莎式的“生产力的形而上学”。实体作为“生产力”就是对无限事物有样式但无中介的无限表现与无限生产,因而“生产力的形而上学”直接地就是实在哲学。


《伦理学》,斯宾诺莎著,商务印书馆,2008年

新气论把“生产力的形而上学”推进为“生生的成物之学”。这里的“生生”具备三层含义。第一义是生产与再生产的同一。第二义是能生与所生的同一。第三义是事物与力量的同一。这三层含义都可以从斯宾诺莎的力量哲学中阐发出来。通过这些阐发,“生生”的成物之学就转进为新气论的实在哲学——作为大全哲学的历史哲学。

绝对的力量是自因,也是万物的原因。这两重原因性是不可割裂的。自因就是绝对力量的自我生产。“生生”的首要含义就是生产与再生产之同一,亦即对生产本身的生产。此即所谓“生生不绝之辞”(《周易正义·系辞上》)的根据。换言之,原初力量阶次包含一切力量阶次,否则就不是力量。(参见丁耘,2023年)生产的原理就是再生产的原理,否则必然一生即灭、断灭、无可生产,也就不是生产力。“生生”的第二义是,生产自身与生产他异事物的同一。力量就是在生产事物时生产自己,在生产自己时生产事物。这就是说,绝对力量作为力量的自我生产,同时就意味着对万物的生产。这在斯宾诺莎那里,就叫能生自然与所生自然的合一。(see Macherey,p.137f)[29]按照黑格尔式的阐发,甚至可以说,力量通过生产事物生产自己(通过外化达到自己)、通过生产自己生产事物(通过回归自身设定外在性)。[30](参见黑格尔,2021年,第141—142页)与此密切相关,“生生”之第三义:事物就是生产力的表现。这是一个为斯宾诺莎哲学独有的含义,还不是黑格尔说的“外化与内核的统一”。这是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一部分最后一个命题的证明中所揭示的,力量生产事物就是力量通过生产表现自己。这不是说,事物作为力量的对象化必然会通过某种方式回到力量这个“主体”上;而是说,事物作为力量的产物就是某个阶次的力量。注意,这个环节特别容易被德国哲学传统解之以各种形态的“自我意识辩证法”。但正如法国的斯宾诺莎研究传统正确指出的,斯宾诺莎这里的意涵是“力量的表现”,而不是什么主体的外化、自身超越,等等[31]。特定的事物能产生特定的果用,那么特定的事物就是表现绝对力量的特定力量、有规定的力量。用新气论的话说,在斯宾诺莎那里,气的凝成不是气的质料化、力量的被动化,而是“凝为”(也就是“翕为”)、“即翕即辟”的单一之物。或者说,初阶的翕辟都被高一阶次的“翕”主导着。气所凝成的东西直接就是活的,兼有清浊。这里要非常谨慎地把斯宾诺莎式的凝成(“翕”)与莱布尼兹、熊十力式的为“心”之“辟”或“主动性”留出余地的“待辟之翕”区别开来。这看似只是一个精微的区别,实质上是气论与心学的大分际所在。

新气论的生生之学就是有阶次的翕辟之学。其要害是气化与成物之同一。在这里我们必须合理地推进斯宾诺莎。一气所成之物,分说是无限的事物,合说就是思维广延共同表现的一个大物。此物就是历史。新气论的成物之学无非是全部历史的再生产。新气论调整斯宾诺莎的“能生自然与所生自然”,将成物原理表述为:能(发)生的历史与所(发)生的历史的统一。换言之,“历史”就是“生生”。

新气论引入了“生生”之阶次。绝对的第一生产力只是斯宾诺莎的实体。但实体必然表现为产物。第一生产力必然表现为其产物:历史大全。一切事物都是更高阶次但强度随之减少的生产力,故此事物拥有自己特定的生产力。如果可以合理地谈论所谓生产力的形而上学,那么它不是别的,就是生产力的历史哲学。在这里,历史是大物,是实在性的无限总体。这里所谓的“历史哲学”既非与自然对立的小历史哲学或区域性哲学;亦非假借历史之名的自然哲学。在今天如果仍然走任何自然哲学的道路,那么新气论只能是“以太说”的翻版。如果单纯走超自然的道路,那么只能通过原始宗教的神秘力量才能理解所谓“气”。我们说的历史哲学,是从斯宾诺莎的自然哲学中翻转出来的。法国当代哲学强调了斯宾诺莎哲学中的这样一个面相:所谓样态,其第一义并非共相,而是充分差异化的无限的个别者。这样的个别者的合一才是斯宾诺莎的“所生的自然”。但差异与个别者的发生(不是按部类“生成”“起源”)不正是“历史”的首要含义吗?“只有个别事物才是实在的”这个唯名论革命的成果难道不是已把全部自然本身历史化了吗?新气论将斯宾诺莎式的“能生自然与所生自然”的一体,改写为能生的历史与所生的历史的同一。历史(Geschichte)就是发生(geschehen)的事情(Geschehen)。只有在割裂天与天命、能生与所生、神与气的前提下,才会把“历史”(Geschichte)变成“赠予”(Geschenk)、变成“给予”与“馈赠”。气论——无论古今新旧形态——的“不容已”和斯宾诺莎的生产的“必然性”全都杜绝了对气化的这种意志论理解。能生的历史就是成物之气。所生的历史就是一切物。

这里要专门讨论的是,我们为什么用“历史”取代斯宾诺莎的“自然”,但又保留了其“自然”的一元化无对待含义。莱布尼兹的自然哲学固然是围绕力的,但他将“历史”最终视为神的意志的产物,将道德王国与自然王国割裂为二,而没有用力量一体贯通地解释。这一方案对全部德国唯心论影响深远。黑格尔虽然不会认同莱布尼兹与康德的这种二元化,但仍将力与目的论这两个原则视为更基本的绝对同一者的两个环节,且后者高于前者。[32]斯宾诺莎的力则遍及存在者大全,无分区域。他既然认为人并不构成自然之中的国中之国,也就不会提出一个与“自然”相对待的“历史”。所谓斯宾诺莎的政治哲学,在个人及其团体中所贯彻的仍然是与物理学中完全一致的力量原则。如果我们提出一个与“自然”区域对立的“历史”概念,这本身就是引入了两套原因系统,违背了力量哲学和气论的初衷。新气论的观点因而是,用一种被马克思曾经表述过的立场,坚持“历史”自身的排他的全体性。如果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6页),那么在新气论看来,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历史”就是总体实在。“自然史”“人类史”是这个总体实在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或者说属于不同的“属性”。而对“历史”的解释,也不像始于莱布尼兹的德国唯心论的思路那样,偷运各种合目的性、我等于我式的封闭的“总体性”,而是坚持最彻底的斯宾诺莎式的力量哲学立场。这就是上文所谓“生产力的形而上学”必定就是“生产力的历史哲学”的含义。但历史哲学也不像历史编撰学那样只是“叙述”与“描述”(“摹状”)个别者而不给出因果关系。

个别者与因果性之间通常处在一种两难关系之中。关于个别者只能有经验、想象或叙述(相当于斯宾诺莎所谓“第一种知识”或不如说这根本不是知识,而是与logos完全对立的mythos)。一旦诉诸因果性,这就是诉诸理性,但理性是关于共相的,这就撇开了个别者之间的差异,找到的都是“理性的区分”或者所谓“思想的区分”而非“实在的区分”(理性就是斯宾诺莎所谓“第二种知识”)。如果认识只属于理性的,而理性又无法充分认识个别者。那么关于个别者就无法认识。归根结底实在就无法认识。关于这个两难,斯宾诺莎的卓越洞见是指出第三条道路,也是其体系允诺的最高认识形态:对于个别者(而不是共相)的充分的因果认识(此即所谓第三种知识)[33]。这就是我们称实在哲学为“历史哲学”的缘由。认识的对象始终的独一的、差异化的个别者,因之是历史性的。但真正的认识(恰当观念、神的观念)达到的不是摹状和叙述,而是个别者之间、包括有限的个别者与绝对的个别者之间的因果关系的认识。这种认识因之不是历史学的,而是哲学的。


斯宾诺莎青铜雕像图

新气论主张:历史哲学就是全部实在哲学,就是成物之学。翕辟屈伸关系体现在一切阶次的劳动力、生产力、生产关系、法权与意识形态之中,也体现在民族国家与世界体系之中。但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斯宾诺莎哲学的那种被当代斯宾诺莎思潮放大了的片面性也就暴露无遗了。新气论将在批判当代斯宾诺莎主义的教条之后演证这一切。

结语

本纲要是对道体学气论或者说新气论大义的初步说明。可小结如下。

新气论之新在于同传统气论之分别。对于传统气论,我们也沿用研究界的分别,划分为自然主义气论与从心学翻转而出的气论,是为第一期与第二期气论。与之相对,新气论也可被称为第三期气论。第一、二期的断裂在于是否经历、扬弃真正的心学(而不是单纯的“心术”)。至于这个断裂是否意味着古学与所谓“近世之学”的关系,这里存而勿论。第二、三期气论的断裂则可定为古(广义的)今之别。为什么将古今断裂定在第二、三期之间?因为新气论要依据道体认识现代世界这个“物”。道体无所不在,一切事物不外乎道体。当前思想最要紧的就是从道体认识(当然不是所谓“证成”)被称为“现代世界”的物。

但新气论仍然是气论。基于一些此地无法展开的理由,道体学在现代不取理学、心学的路子,而是接续宋明清学的气论之路。新气论与第二期气论,包括横渠、蕺山、船山之学之间有自觉的连续性。因为这三家的气论都以不同的方式扬弃了心学的不同形态,给出了道气成物的不同学说。从主体性哲学出发理解现代世界是必要但严重不足的。当代哲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探索了后主体性哲学把握现代世界的不同道路。

新气论也取道现代中国哲学。本纲要有意选择推进晚期熊十力哲学。与现代心性哲学的判断与接续不同,新气论将晚期熊十力哲学判摄为第二期气论与第三期之间的过渡形态。之所以说熊十力哲学是“过渡”,乃因为熊十力一方面已经具备了纯从体用论出发演证气论的部分基础,但另一方面又对“气”认识不足乃至贬低。与之相应,其体用论上的翕辟说未能区分阶次,乃至只有“明心”之学,不具成物之学。

基于道体学在现代面临的根本任务,新气论不得不征用力量哲学,特别是斯宾诺莎的系统。新气论在这方面的第一个任务是在西学中钩玄提沉,提炼出一个广义的力量哲学传统,然后在不同脉络中折中损益。本纲要择取斯宾诺莎的理由不只是他在原理上的彻底性,更由于他为新气论成物学说带来的启发。当代斯宾诺莎研究的活跃,大半因为其学说贡献了全然不同于唯心论的另一条认识现代世界的道路,且极具解释力与批判力。对中国哲学来说,斯宾诺莎系统更是具有一些至今没有得到重视的优点,可以接引传统气论,在气论与现代世界之间架起一座目前看来最合适的桥梁。本纲要指示了以下三条长处:(1)彻底地从力量的生产性出发“推出”一切事物,包括心与万物;(2)可以从再生产、成万物、物亦是力等几个层面解说“生生”;(3)可以从彻底的力量哲学出发转出“太虚即气”“凝成万物”的新气论解释。

本纲要未能充分展开的工作是,在道体学层面扬弃力量哲学之不足,在实在哲学层面改进力量哲学,演证作为历史哲学的大全哲学。

注释:
[1]广义的力量(potentia)包括力(vis)、权力(potestas,或译作威力、强力)。本文不取那种把力量与强力对立起来的解释。详见下文。
[2]如掌握希腊语的能力。既存在于拥有语言能力的婴儿那里(第一潜能),也存在于已经会说希腊语的儿童和成人那里(第二潜能、第一实现)。(参见亚里士多德,412a20-29、417a23-418a1)“灵魂论”这个部分的“实现”字面上是“隐德莱希”(enteleicheia)。
[3]莱布尼兹认识到主动力与受动力的一体性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参见《莱布尼茨文集第3卷:自然哲学文集》,第403—405页)
[4]这组概念可以有近似的表述。海德格尔的译解为ausgreifen与umgreifen,对其加以存在论与时间性的解释。但他没有指出这对概念在康德、谢林、黑格尔那里基于动力学而又超越动力学的普适性。(参见海德格尔,2015年,第127页)这对概念来自莱布尼兹的单子论动力学,经由康德进入了德国唯心论传统。康德在《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中称为Ausdenungskraft(或者ausdenende Kraft)与zuammendrueckende Kraft。(see Kant,S.499-501;康德,1988年,第54—56页)谢林在其意志论神学中直接采用了这对概念。黑格尔则用内核与外化扬弃了这对概念。
[5]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最深刻地看到了,实体范畴是如何发展为原因范畴的。(参见黑格尔,2021年,第179页)当然在斯宾诺莎研究中直接套用黑格尔逻辑学的这些范畴是不谨慎的。
[6]这条原理并不来自莱布尼兹(例如在莱布尼兹郑重运用充足理由律的《单子论》《论自然与神恩的原则》等文本中均毫无踪影),当是袭取自斯宾诺莎。参见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一部分命题36:“没有实存的事物不从其本性中产生某种结果。”(Spinoza,E1P36)就斯宾诺莎著作而言,本文遵循当前国际通行的缩写和引用格式,《伦理学》缩写为E,具体内容缩写为A(公理)、App(附录)、C(绎理)、D(证明)、Def(界说/定义)、P(命题)、Praef(序言)、S(附释)、Le(补则)。本文所引《伦理学》均采自贺麟译本(参见斯宾诺莎,1983年),并对校拉德对照本略有改动(see Spinoza,1999),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7]关于复多个体联合为一个个别事物(单一事物)的原理,参见《伦理学》第二部分界说七(see Spinoza,E2Def7)。这也是“理由律”的一个运用,就是“结果”为单一,则必有一个单一的理由。
[8]这里暂不讨论神的观念与无限理智的同异。斯宾诺莎研究界有二者相同、相异两种说法。前者较为主流。
[9]斯宾诺莎说:“实在性或存在性有各种不同的程度。”(斯宾诺莎,1980年,第57页)所谓程度(gradus)就是内强度的定量。因而实在性、圆满性本质就是内强性、内涵。
[10]康德不同时期的著述中“实在性”含义兼具经院哲学的“本质”“内涵”含义与“现象中的实在性”(“一般感觉相对的东西”)之含义。至于“存在不是一个实在的谓词”中“实在的”含义,是否如海德格尔坚持的那样必定是“本质”含义,这可以另外讨论。(参见康德,2004年,第142、160页;海德格尔,2008年,第33、40页;德勒兹,2019年,第392、389、400页)德勒兹把内强量的“内涵”“内包”之义只列为第三个特征。而“强烈度”是第一个特征。必须看到,正是由于内强量与实在性渊源上的相应性,康德对“内强量”含义的偏转便同对“实在性”含义的转化保持了一致:即将实在性与内强量都收缩为感性的“所与性”。这是他站在知性立场割裂本质与显像或本质与实存的必然产物。
[11]所谓“唯名论革命”,只是对中世纪晚期思想整体变革一个重要方面的论述。虽不无片面,但仍颇具说明力。用此说者亦不止一家。(参见冯肯斯坦,第31页)。
[12]黑格尔用“个体性”来概括莱布尼兹哲学是完全正确的,但没有指出“个体性”问题的背后是聚散问题。这或许是因为,黑格尔最终还是要在与普遍、特殊的关系中,用逻辑学而非力量学的方式解决“个体性”问题。
[13]连续体迷宫的实质就是“聚散”“虚实”问题。近现代认识论上关于“抽象观念”的所有研究的出发点都是个体—团体,更不必说政治哲学的基础了。无论是否通过契约,个体如何形成团体(更大的个体)是近现代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所有这些都是在“唯名论革命”铲除了共相实在性之后的成果。
[14]黑格尔在概念论中走了正统的柏拉图哲学方式,从共相的“推演”达到了“个别者”的真理。这是一条纯思辨的理学道路。但因之也就彻底丢失了“聚散”“虚实”的第一义,把它们遗留在本质论中。
[15]原文为法文。谢林、海德格尔用德文诠解就成了“为何存在者存在,而无却不在”(或者可译作“为何有存在者而非一无所有”)。(see Leibniz,2014,S.162)
[16]康德在这里讲的是关于“种类”的丰富性。我们的立论基于个别之物,含义与康德有所不同。“富有原则”(principle of plenitude,中译本为“丰富原则”)是冯肯斯坦对康德有关论点的概括。(参见冯肯斯坦,第21页)
[17]这里说“虚无感动”,与克拉默所谓“自身感动”(Selbstaffektion)的含义不同,但用意相同,指没有什么自身之的东西让实体感动。(see Cramer ,s.37)
[18]船山在这里被《庄子·秋水》文本中寓言所限,故仍有“量之所不及”之说。气之“量”其实是虚空,是无限的“量”,即所谓“虚空者,气之量;气弥沦无涯而希微不形,则人见虚空而不见气”(《张子正蒙注·太和》)。
[19]这个微妙的“无定限”表现为“动静之机”的“机”字。(参见《正蒙·太和》)。
[20]这里指出了圆满性与实存的区分。按其前说,圆满性就是实在性亦即所谓内强度。但我们要强调,二者虽有区分,却并不割裂。一个并未实存的东西是谈不上圆满性的。身体无论遭受苦乐,前提是有个身体在那里。身体实存、绵延之根据也是努力。此即“欲望”。
[21]如王廷相明确表示气是“道之体”。(参见陈来,2010年,第493页)
[22]关于一二难题,参见《道体学引论》。(参见丁耘,2019年,第238—265页)
[23]“不过绝对者自身因而就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之同一性;对立与统一(Entgegensetzen und Einssein)同时存在于绝对者之中。”(Hegel, S.96)
[24]杨儒宾的分疏大体是正确的,但他所谓“道体论气论”,只是笔者所谓从“心学转出的气论”,无论这种心学是否严格意义的“唯识学”。这在本论中是第二期。笔者所提“道体学气论”,亦即“新气论”,属于第三期气论。非但要从心学中转出,而且要从扬弃了主体性哲学的力量哲学传统中转出。与拙文《心物问题与气论》着眼点不同,本文要强调张横渠与王船山的连续性。船山既造《张子正蒙注》,我们便不可率然将横渠与船山割裂为两个路径。只能说横渠已经具备了扬弃心学的气论原理,但其学并无现成的陆王心学可供翻转,遑论深研唯识法相之学。其转者其实是那种对孟子的心学式理解,详见下文。
[25]例如《庄子》《管子》《荀子》诸书中都有宽泛意义上的“心学”,但都是在工夫论上说的。毋宁称之为“心术”。
[26]这就是所谓连续体迷宫的实质。(参见丁耘,2023年)
[27]实体性只属于单纯性。有形体、身体、广延性的“实体”本来就是自相矛盾之语。可将此语解为性与相或者体与用的统一。莱布尼兹研究的“聚合”(aggregatum)或“实体链”就是要把实体性让渡给有形体的东西,把本质性让渡给现象。
[28]尤其德勒兹提出这样的观点:“样态的本质是强度的一种确定的程度,是力量不可化约的程度。”(德勒兹,2013年,第199页)不管无限分割后的“这些部分有多小,总是对应于一定程度的力量” (同上,第203页)。在个体性的齐一性原则中,永远有单一、不可化约的力量及其表现——个别物。这就是我们说的“凝”。换言之,在设定可分的个别者的“聚合力”之外,总有直接设定个体的不可分的力量。
[29]能生的自然与所生的自然是我们对拉丁文natura naturans和 natura naturata的翻译。这里的拉丁文与古希腊文一样,“自然”出自原初动词“生”。因而无论能生自然还是所生自然(能生之性与所生之性),在字面上就是“生生”最贴切的翻译。
[30]笔者在《论心性——道体学气论引言》和《莱布尼茨与力量现象学——从连续体迷宫出发的研究》中已就力(Kraft)与力量(Macht)的关系作过一些说明。(参见丁耘,2022年a;2023年)本文暂不区分力与力量。
[31]本文在此愿意再次强调,一定要避免把力量的表现解释为主体的外化。毋宁说应该可以反过来,将那些主体本身解释为力量的表现。或如船山说得更彻底的,“我”是道之所凝。
[32]黑格尔在《大逻辑》中对“力”范畴的批判较为内在。在《小逻辑》中就有针对性地援引“目的”概念来批判“力”。这是一个足够说明问题的症候。对照《精神现象学》第3章可知,这就是把力限制在自然领域。进入理性与精神,“力”的范畴就不够用了。这个立足点完全是莱布尼兹式的。正是在这里,斯宾诺莎、马克思等与黑格尔之间产生了根本的断裂。要不要偷运进目的论(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也是中国哲学尤其是气论传统与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参见黑格尔,1980年,第284页)
[33]从这里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黑格尔的苦心,甚至才能真正理解全部黑格尔逻辑学。他把对个别者的真正认识放入概念论(这就是为什么逻辑与历史最终是统一的。因为神既是独一无二者,又是逻各斯),让因果性停留在本质论。因为在他那里,因果性还不足以完成所谓真正的知识(科学)。这在其体系内当然是成立的,但用他的原因性、实体性、力这些范畴去套斯宾诺莎,却是有实质性偏颇的,这正是当代法国的斯宾诺莎解释要同黑格尔论战的地方。从这里也能体谅当代法国哲学所谓“差异的逻辑学”的意图所在,以及这种逻辑学由于回避斯宾诺莎的“第三种认识”而必然导致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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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的“新气论”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陈来、张志强、吴功青简评“新气论”
原创 三联学术 三联学术通讯 2024年08月02日 09:01 北京





2023年12月15日,一个极寒的风雪之夜,丁耘教授在清华国学系列讲座中宣讲他的最新研究“新气论纲要”,陈来、张志强、吴功青等教授从各自角度予以评议。“三联学术通讯”昨天已推送丁耘《新气论纲要》一文,今天将三位教授的评议实录和丁耘的回应一并呈示。学术思想的推进需要师友、同行的深度交流、讨论和批评,我们希望未来能把更多的争鸣现场带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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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来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全国中国哲学史学会名誉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著作有《朱子哲学研究》《有无之境》《仁学本体论》《儒学美德论》等四十余种。



关于中国哲学,

台湾学者的某些论述还是要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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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教授这个讲演,从格局上来看是“贯通中西”,内容上是“创造转化”(近年来我们多用“创造性转化”嘛),特点上是“以新知激发旧学”,“新知”和“旧学”来自朱子的诗,在这里“旧学”当然是指我们已有的气论,包括第一期和第二期。“新知”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西方哲学,而是指近年来兴起的对斯宾诺莎的力量哲学的新研究。因为以往我们看斯宾诺莎的研究,像以洪汉鼎先生的那本厚书(《斯宾诺莎哲学研究》)为代表的,基本上没有谈到力量哲学,只有大概一两个地方提到神的力量。这是因为洪汉鼎先生50年代、60年代开始对斯宾诺莎感兴趣,那个时候我们不可能及时了解法国在60年代对斯宾诺莎的新的关注,也即以力量为中心的新的关注。直到近些年,我们国家的斯宾诺莎研究才开始关注力量哲学的问题。“新气论纲要”就是以对斯宾诺莎的新诠释,来激活我们对气论的构建,所以很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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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汉鼎《斯宾诺莎哲学研究》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应该说,一个世纪以来——也许我说的不对——好像一直没出现新的气论。“新理学”20世纪30年代就出现了,(是)以冯友兰先生为代表的。冯先生在20年代(1927年)主要是通过吸收蒙塔古的新实在论,在30年代初就发展出了“新理学”的体系。“新心学”比较完整的体系是由牟宗三60年代发展出来的,通过对康德哲学的新的诠释——或者说丁耘讲的——“征用”,来发展新心学的哲学。但是“新气学”在20世纪的哲学里面好像始终没出现。90年代张立文先生写了一篇文章,把张岱年先生的思想叫作新气学,引起李存山先生的反击。其实张立文先生讲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因为从思想的路线和对气学的评价上,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张先生是新气学。但是就概念和体系的组织来讲,张先生的哲学体系是“分析的唯物论”,不是气学,这点李存山讲的也是对的。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始终没有出现一个“新气学”或者“新气论”。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丁耘教授,不仅旗帜鲜明,这个体系还已经给出了雏形。这是有重要意义的。为什么说是雏形呢,因为纲要后面还应该有更全面的发挥。这是我讲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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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我想要讲的重点是什么呢?前面讲座中讲了第一期的气论、第二期的气论,丁耘教授的是第三期气论。其中也涉及所谓第二期的气论,我总觉得有些问题可能需要厘清。这个厘清主要是什么呢?因为讲到第二期气论的时候,就涉及中国哲学的研究,特别是已有的中国哲学研究。其中有些研究,特别是台湾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相关研究,可能还是有些问题的。比如说,现在丁耘教授这个新气论是“道体学的新气论”。台湾的学者也有用“道体学”观念的人,谈的问题好像有相像的地方,但是我觉得两者不同。丁耘的新气论是新气学,可是台湾“道体学的气论”不是新气论,不是真正的气论。台湾学者是不是气论,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应该是在与气有关的问题分析上,他们受了牟宗三的影响。他们始终认为,与丁耘所谓第二期气论相当,张载、王夫之是属于“道体学理学”,而道体学理学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不放弃本体的概念,重视“气的超越性”,不能说在气以外没有本体,一定要坚持本体。这样一讲,张载、王夫之的立场就不是气论,而是与理气论相近了。这其实是不能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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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1020-1077),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尊称张子。

创立关学学派。



这里给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是张载的哲学,用牟宗三的“太虚神体”说,那就是张载的体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比气更重要,要把太虚解释为神体,神体当然不能是Material force,它必须是精神的。因为牟宗三的特点,跟海外其他新儒家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叫作“冷战意识形态的党性”特别强。如果大陆学者把谁叫作唯物主义,他一定要说不是唯物主义。(当然,大陆学者说张载是唯物主义的时候,也遮蔽了张载的一些方面,即作为道学家的一方面。)牟宗三因为党性很强,你说他是唯物,我一定说不是。这种姿态和讲法,在整个30年代以来,在大陆、在海外独此一份。30年代、40年代在意识形态的冷战还没开始的时候,学者都认为张载是气学。到了50年代,海外学者张君劢、陈荣捷、劳思光都仍然主张张载是气学。甚至唐君毅也基本上接受张载是气学,他只是强调要把大心的问题看得更重要,所以就张载的自然哲学来讲,气论的形态唐君毅也是接受的。所以说只有牟宗三这一特例。但不幸的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好多学者,包括我们陕西的学者,拼命地用牟宗三“太虚神体”去讲,把张载讲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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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王夫之《张子正蒙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



第二个例子是,今年(2023)8月我们召开让高海波组织的“气论和明代哲学”的研讨会,起因是海波去年写了一篇对李存山署名论刘宗周的文章的回应。因为海波是研究刘宗周的,他博士论文的第一章就是处理这个问题。这就是台湾学者错误地理解刘宗周的气学思想,一定要说刘宗周思想体系里边有两个气,一个是形而上的气,一个是形而下的气。这是不能成立的。讲形而上的气,就变成刚才讲的,认为道体学的气论里边一定要抓住个本体、形而上的东西。这对于北宋来讲,就是张载的神体;对刘宗周来讲,就一定有一个超越性的东西作为本体,作为普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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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1578-1649),字起东,别号念台,世称蕺山先生。明末理学家、儒学大师、抗清名臣。



我上面说的这两个例子,对我们今天的第二期气论的研究带来了相当多的混乱,给中国哲学研究带来了很多混乱。所以我觉得,研究第二期的气论也好,做中国哲学的整体研究也好,还是要以冯友兰先生、张岱年先生为本(冯先生讲的张载的气学也有跟张先生不一样的地方,主要是强调横渠四句),做宋明时期气学研究,要引用、要作为基础,还是不能离冯先生、张先生的大本大源。当然冯先生、张先生之后,我也做了一点工作,这是我讲的第二点。



再一个问题是,台湾学者的一些描述也有问题,比如说“程朱、陆王都不是从道体出发,是从主体出发”,这个讲法肯定是很令人费解的,陆王当然是从主体出发。但是说程朱也不是从道体而是从主体出发,这显然站不住脚。“道体”的概念归结起来还是由朱子立起来的。《近思录》第一条就是“道体”,朱子不讲道体又怎么立起道体的概念?陆王也没讲过,甚至张载也没讲过,当然张载《太和篇》里有“太和所谓道”的提法,但是道体这个概念归根结底是朱熹提出来的。说程朱不讲道体论而是从主体出发,就跟讲朱子和陆王一样是心学,都是不可理解的。这点也是台湾学者比较奇怪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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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思录》明正德十四年凤城精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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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张子正蒙注》(船山遗书本)



还有就是丁耘这里边讲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台湾人讲的,说第二期的气论是从心学翻转出来的。我觉得可能不能这么简单地讲。第二期气论,比如张载、王夫之当然都有面对佛教的一方面,但是能不能说它是从心学翻转出来(翻转的意思是说我完全接受这个东西,然后把这个东西扬弃了,走向了新的气学)?应该不是这样。张载的整个体系针对道教比针对佛教更重要,比如张载处理虚空的问题。所以对台湾学者的一些讲法,我觉得要慎重地研究他们的提法从哪儿产生的,能不能成立。在台湾,也包括大陆,有的学者哲学训练还是不够,所以有时候在概念的理解、界定,以及命题的了解方面,差了一层功力。中国哲学功力最深、立论最公允的,那当然还是冯先生、张先生。



所以对于丁耘讲的第一个部分(力量哲学的部分)我没有问题;第三个部分(成物)我也没有问题,只是在第二个部分涉及所谓第二期气论的一些讲法,我建议要更多地以冯先生、张先生为本,对台湾学者的一些论述要慎用。比如说“先建立心学而后再扬弃、再建立一个气论”的说法,把整个第二期气论做这样的理解,我觉得不论张载还是王船山都不是这样,虽然他们两个都有面对心学的部分。至于把方以智拿进来讲那更是说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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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强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史、中国近现代哲学、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等。著有《朱陆·孔佛·现代思想:佛学与晚明以来中国思想的现代转换》等。



“新气论”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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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听了丁耘的讲座,下午还读了他的另一篇文章(《新气论纲要》,《中国哲学年鉴》2023卷),感觉醍醐灌顶、欢喜赞叹!这两篇文章可以看出来,丁耘的思想越来越成体系了,力道沉雄、结构精妙,而且这个体系正在接近它的某个层次的闭环。在中、西哲学的两个体系之间,丁耘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左右互博,所谓“左右互博”就是中西哲学互搏,这是只有真正深入中西哲学最精微之处才可以做到的。之前,我们的哲学还都不过是处于格义的状态,其中最主流的方式,还不过是用西方哲学来格义中国哲学。所以我经常跟学生们讲,中国哲学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应该是通过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来澄清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这种格义及其思想史效应,通过这种澄清和剥离,来重新厘定和恢复中国哲学自身的系统完整性。当然,做到这一步其实还不够,仅仅将中国哲学从西方哲学的格义中解放出来还不够,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用中国哲学来反向格义西方哲学,但反向格义的阶段也还不是最终阶段,我们还需要从在中西之间的格义与反向格义中撑起一个新的意义空间,深化和拓展哲学思维的维度。丁耘的左右互博意义上的中西互搏,就已经是真正做到了双向格义同时进行中的意义升维和主体生成。这个意义升维,无疑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因为我们还是要回答一些这个世界或者我们人类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不再是中西比较中抽象出的所谓普遍问题,而是在左右互博意义上的中西互质中创造出人类存在维度的新意义和新理解。为什么在传统形而上学瓦解之后,重建形而上学还是如此必要,而新的形而上学只有真正深化和拓展了人类存在的维度和境界才配称其为新。



丁耘在这两篇文章中,征用大量西方哲学的资源,来揭示了中国哲学对于真理或者真相的洞见,所以他这个“中西互搏”其实又不是双向格义,而是解释中西共同面对的真理性的问题,因此我觉得意义重大,对西方形而上学建设的意义也是非常重大。丁耘今天的演讲有几个地方对我特别有启发。当然我们知道丁耘用“道体”这个概念,其实他用到“体”,特别是“体用”这个概念时,背后征用了斯宾诺萨的实体和样态的概念。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他把实体这个概念作为个别者、一个个体。其实这样来把握实体,是对斯宾诺萨“实体”的一个个体性理解。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体用之间、实体和样态之间是两种个体之间的关系,虽然是它(实体)所生,它生的也是一个体。这就摆脱了过去那个形质论的形而上学里边的一个形质结构,他把力量的概念拿进来之后,就把二者的关系重新架构了起来。所以力量哲学在这里变成一个特别基本的东西,我们也正是用力量这个概念,重构了中国哲学里面“气”的概念。所以用实体、样态、力量这三个概念,对于我们把握体用之间一如的关系特别有帮助。



体用在什么意义上,它是一如的?我觉得丁耘用实体样态和力量做了一个非常精妙的解释。我们能理解这种一如性是在什么意义上形成的,它不再是过去“本体能生万物”或者“一心生万法”的意义上的体用一如,而是回到了实在论的基本视野里来理解这种一如性,也就是说,保留了实在论的一些最基本的特点。但重要的是,他这个体用一如、这个实体样态和力量进来之后,又克服了实在论和唯心论的对立:其实心也是一物。同时,心的物,又具有某种力量——就像实体产生出个体物、个别物,产生出万物那样的感动的力量。这其实又是心所具有的一个本质,就是说心和物之间都是在“用”上存在的。这个“用”来自一个更深刻、更高的道体,那个感动、那个道体其实就是实体,是之所以产生万物、产生心物的一个力量。这个力量从哪里来的?我觉得是从自因里面来的,所以我觉得体用一如最好的一个解释是实体的自因性,这是对体用一如的一个非常本质性的把握。



至于心物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他在后来的那篇文章(《情感与力量》)里,用了一个特别好的解释,就是第三种认识——除了想象和理性之外的第三种认识的作用。这背后其实有一些近乎佛学的观点,佛学里关于共相智和自相智的思想,他特别提到了共相智,以及自相真正的认识是直觉。直觉其实是面对永恒而知。面对永恒的直觉是一种什么样的直觉?它其实是对个别的认识,对个别事物的具体性、具体因果性的完整把握。我觉得这完全符合佛教有关共相和共相智、自相智的区别中对佛智、佛的境界的那个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心和物之间或者物和物之间的这个感动,以及实体通过感动产生万物背后那个力量发挥的作用,我觉得这里面也可以用华严的那个事事无碍的关系来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个别和个别之间的关系,所以在认识论上,一定要给这种直觉留下地位。而这个直觉不是我们今天一般意义上讲的神秘直觉,而是面对个别性、具体性的一种智慧,所以我觉得丁耘的思考,第一,确实是破除了实在论和唯心论的对立;第二,把气论的自然主义解释和(台湾一些学者的)“道体论气论”的解释同时做了一个克服。这个克服一方面恢复了气论的实在论的本性,用实在论把唯心论的一些因素纳入自己内部,同时又实现了第三次翻转。就是当我们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个别性的时候,看到实体造物这种感动的过程、创造万物的过程,它是不可重复的。每一个东西都不是别的东西。自然本身也是这样。它通过时间性或者时间性不可重复的特点,回反过来解释了自然的不可重复性。



自然的可重复性或者科学所假定的自然的可重复性其实来自理性。这种假设(不是指静观中产生的一个假设)以为自然是不变的,并且把它想象为一种空间关系。其实自然是要同属到时间性当中的,它也是个别的,是不可重复的,所以实在论恰恰是历史哲学。我觉得唐文明刚才用的一个词非常好——“华丽的一次翻转”,让历史哲学具有实在性。这个意义,我觉得非常重大。海德格尔说自己的哲学是一种现象学的存在论。我理解丁耘的哲学应该是“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或者说历史哲学的存在论”,它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真正建立了历史哲学的地位,我觉得这个意义确实非常重要。



最近我也比较关心马克思讲的历史科学的问题,历史科学跟西方使用自然科学方法的社会科学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它面对的其实是不可重复的世界,面对的是人。这样的历史和自然一样都是不可重复的。面对这个世界,你应该产生一种什么样的知识?丁耘讲的第三种认识的基础是什么?这种直觉意义上的第三种认知,肯定不是神秘,不能单纯或不完全能用神秘主义的那个直觉来把握和理解,毋宁说它是一种叫作感通的方式。个别和个别相对时候的一种感通,是建立起我们的自我和世界的同时,建立起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和把握的一种方式。我想这是历史哲学,同时又是一种历史科学。历史哲学是历史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前提,而这必然也要产生出历史科学自己的知识,就是建立在这种第三种认识基础上的历史科学。在这个意义上,可能是跟马克思可以会通的地方。而且这也恰恰说明了中国的自然哲学和历史哲学的意义——中国的历史哲学就是自然哲学,二者其实是完全相同的。我们从来没有过西方意义上的自然哲学,也没有过西方意义上的历史哲学。因为在中国自然哲学就是历史哲学,中国面对的从来都是不可重复的世界——不管是自然,还是人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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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功青



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历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吴玉章青年学者。研究领域主要包括文艺复兴、近代哲学、教父哲学,著有《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上帝与罗马:奥利金与早期基督教的宗教-政治革命》。在《哲学研究》《哲学动态》《世界哲学》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近30篇。



历史目的论的瓦解:“新气论”隐含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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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老师的道体学气论是道体学的展开和落实,道体就是气。经过几年的蛰伏和摸索,道体学已明确地表现为气论的形态。而道体学,从根本上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中重新构建形而上学的努力,和陈来老师的《仁学本体论》、杨立华老师的《一本与生生》有着相似的意图。它所面对的,是当今时代最根本最迫切的问题。(奥斯维辛之后,上帝何在?海德格尔以后,形而上学何在?)今天我们很多人陷入了迷茫,躲避甚至拒斥形而上学,丁老师可谓逆潮流而动。丁老师的这种努力暗含了我们的内心:越是在这样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我们越需要一套对于世界的根本描述。如康德所言,形而上学绝不仅仅是理想,它是我们人性的本质倾向。我们要做的不是像分析哲学那样,人为地割掉这份理想,而是反思它、发展它、完善它。丁老师的这份努力,是我们后学学习的榜样。对于80后、90后和00后而言,我们太缺乏也太需要这样的气魄。所以首先我也借这样一个机会,向丁老师致敬,也向在座的陈来先生、志强老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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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来《仁学本体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

杨立华《一本与生生:理一元论纲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然而,我们不可能在旧的思想体系里重新构建形而上学,而必须自觉克服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问题,同时能够应对新的时代挑战,否则注定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没有意义。丁耘老师的道体学对此有着明确的自觉,它立足于两点:1)对西方形而上学历史的总体判摄,对它的脉络和问题进行全方面的整理;2)对中西方形而上学的对比和思考。《生生与造作》作为《道体学引论》的引言,充分展示了丁老师的思想自觉。在发现西方形而上学问题之后,丁老师主张从西返中,从中国思想重新审视哲学的开端。这里的关键点就是重新构造生与成,也就是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个中困难在于,存在与存在者的同一关系已被海德格尔肢解,如果要构建新的形而上学,就必须超越海德格尔,把生和成、存在与存在者重新贯通起来。这条路对于丁老师来说就是气论,也就是今天讲座的中心主题。我个人非常敬佩丁老师的思想努力。他以一种极为深沉的思想力量在担负中国文化的命运,某种意义上,也是世界文明的命运。今天的中国和世界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不在形而上学层面加以思考,是没有出路的。



回到丁老师这篇《新气论纲要》上。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丁老师2022年发表在《哲学研究》的《论心性——道体学气论导言》一文和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心物问题与气论》一文的进一步推进。此前,丁老师是以“导言”的形态在摸索道体学的气论,现在则以更明确的“纲要”来宣示他的主张。相应地,丁老师在今天的文章中对于气论的观点,包括它和西方哲学的关系有了更加清晰的说法。这几篇文章有一些小的变化,包括到底是征用斯宾诺莎传统还是莱布尼茨传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根本的线索是一以贯之的,就是用一种力量哲学改造过的新气论重新理解本体或太一,重新理解物(被丁老师描述为历史哲学的部分),以一种不同于心学和理学的哲学形态来应对现代世界的问题。当然,这篇文章也仅仅是一个纲要,因为正如丁老师在文末预告的那样,他所做的工作不仅是用西方的力量哲学来接引气论,促使气论的发展,从第二期真正走向第三期;而且他还要立足于气论本身,反过来克服力量哲学的不足,改进力量哲学,后者也是这篇文章还没有充足展开也是我们最为期待的主题。总体来看,丁老师走的是中西哲学相互格义的路子,也就是用西方哲学反推中国哲学发展,以中国哲学反推西方哲学发展(左右互搏)。他最终的意图,既可以说是中国的,也可以说是西方的。它是从中国哲学出发,吸收西方哲学以更新自身的中国哲学形态;同时它吸纳了西方哲学的内容,因此具有问题和方法上的普遍性,因此也是世界的。又或者说,中西其实都无所谓,因为它事实上已经超越了西方,乃是世界的。



上面是我对丁老师讲座的一些总体理解。接下来我试着谈谈具体的内容。因为我在中国哲学方面很外行,只能集中在西学的部分说一说。丁老师这篇文章的结构和意图非常清楚,首先提出力量哲学对于气论的必要性,然后反过来讨论气论对于力量哲学的必要性,最后用气论重新解释实在。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以斯宾诺莎为代表的力量哲学与气论的关系。丁老师明确指出,二者具有极大的亲缘性,气论中的伸张和屈翕与力量哲学中力量的扩展和收缩是高度一致的;而且,非常重要的是,传统的气论遭受的各种各样的误解,可以通过力量哲学来纠正。这是西方哲学尤其是现代哲学对于气论的真正贡献。个人以为,这里面还可以补充一点,力量哲学是对现代动力世界的根本描绘,把力量哲学引入气论,有利于新气论重新理解现代科学的问题。这点暂且不论。丁老师在这部分的论述真正重要的是,他利用法国哲学对斯宾诺莎的解释,凸显了斯宾诺莎哲学和中国哲学的积极关联:一个是生生不息的体用论或曰生产力的形而上学,一个是对个别事物的重视。就前者而言,斯宾诺莎的实体和样式都通过单一性的力量得以贯通,和一气流行的气论契合;对于后者而言,斯宾诺莎比莱布尼茨更为彻底地用力量的关系来解释聚散,而非诉诸上帝的意志。这种彻底性,也和中国哲学的气论一致。丁老师的论述不仅让传统的气论被激活,反过来也更新了我们对斯宾诺莎哲学的理解。



这篇文章第二个部分的主题是“如何用力量哲学接引气论”。理论上它要回答的是,气论对于力量哲学为何是必要的。如同开篇所言,丁老师要完成的工作是用气论统摄和开出力量哲学,而非相反。从行文来看,丁老师以中国气论自身的表述为准,融合力量哲学的逻辑。这部分给我的感觉,还是以西释中。当然,在这些论述中,我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气论比力量哲学高明的地方;但气论对于力量哲学如何必要,如何统摄力量哲学,并未充分展开。在这部分丁老师讲了三个主题,太虚即气,攻取、屈伸、氤氲,以及“道之大”与“心之大”。在“太虚即气”部分,丁老师从斯宾诺莎“生产力的形而上学”阐明了太虚的体用不二以及富有原则,然后从斯宾诺莎的实体生产和样式生产印证了张载的“一本两体”思想。在“攻取、屈伸、氤氲”部分,丁老师继续从斯宾诺莎哲学中实体的感动或感发,对气论中的攻取、屈伸、氤氲做了说明,而且特别点出:力量哲学和气论弱化了心的作用,所以对于建立后心学的新气论有很大的帮助。这个问题也涉及丁老师核心的关切,即气论超越心学的地方,也是第三部分的内容。个人感觉,斯宾诺莎哲学对心的讨论和性的关系还可以有更多的讨论空间,一会我会在提问的时候再特别去说。第三个主题是“道之大”与“心之大”。道体的问题,根本上涉及一和二的关系。丁老师看到,黑格尔已经走了一条扬弃各种绝对心学形态的绝对理学道路。新气论既要讲“太虚即气”,又要讲“阴阳相感”,把一和二统一起来。心的问题则涉及气论和心学的问题。新气论主张用力量哲学扬弃主体哲学,并同时给出对成物的重新理解。所以关键的线索就在于处理心气关系和道物关系,这也分别构成了第二节最后一部分和第三节的主题。感觉在这个部分,即心气的部分,丁老师立足于中国传统的论述较多,对于斯宾诺莎哲学的征用比较少。这或许是丁老师上周在人大讲斯宾诺莎第二种知识和三种知识的意图。如果我们把两种知识的本质说清楚,或许更有利于摆正心和性的关系,并最终理顺心和气的关系。



接下来是关于文章的第三部分“成物”。成物问题是新气论的关键问题,它从根本上要破除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从道物和道体的关系重新理解物,或者说重新理解我们的实在世界。这个问题最终关乎的是,如何理解我们面前的这个实在世界?从心物的角度看,物是主体的对象,是纯粹的物体,不承载观念和精神。但从道物的角度去看,实在世界不过是道体的展开和外化。传统的理学和心学形态对于如何解释物和道的关系总有一种隔膜,而新气论能够更好地贯通这一点。首先,丁老师用“气聚成物”的模式对成物做了说明。这里,他再次援用了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的学说。莱布尼茨单子中的主动的力和被动的力,很好地解释了气的辟和翕;但莱布尼茨不足的地方在于,单子仍有个体之心,因此并不彻底。而斯宾诺莎则完全基于力量,通过力量的表现和阶次,解释了事物的凝和聚。这里不需要预设心的作用,无论是心还是物都是“一气之所凝聚”。其次,历史与生生部分,解释了所成之物为何。这部分丁老师最核心的想法是推进斯宾诺莎,把“生产力的形而上学”推进到“生生的成物之学”。这里的一个核心提法就是历史。历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观念史,而是总体实在,是发生的事情。因之,新气论的成物之学就是全部历史的再生产。这样一个扩展有利于把气论推进到生产力生产关系,乃至于民族国家层面。但这个很有野心的内容如何发展,非常令人期待。



以上是我对丁老师这篇报告的一些总结和梳理。接下来我想给丁老师提几个问题。



先是一个小问题:心的作用。您在报告中提到,力量哲学不把心灵当原则,但都承认心灵有殊胜之处。我同意您这个判断。在斯宾诺莎这里,心灵只是实体的变形,和广延是平行的。心灵是无限理智的一个部分,而无限理智也只是神的一种属性,并非绝对的起点。在这个意义上,心就是性。但从另一个方面,无限理智作为思想属性的一种变形,它具有特殊的位置。唯独它可以形成其他属性的观念,这也是只有人可以认识神的原因。没有心灵的这个作用,无论是性还是理,都是很难澄清的。可以说,斯宾诺莎当然不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但他也的确赋予心灵特殊的位置。所以我想问的是,后心学的新气论应该如何合理地安排心的位置?如果您认为第二期的气论已经扬弃了心学,那么第三期的气论当中,心学的位置又该如何摆放?



然后是两个大问题:一个问题关于新气论和力量哲学的关系。诚然,援引力量哲学解释气论,的确推进了气论的发展,但也正如您所预见的,新气论因此就要克服力量哲学的问题。力量哲学最大的问题,是它自身的动力化和去目的化。我想,这也正是新气论最终要扬弃力量哲学的地方。但若气就是道体,那它怎么能够克服力量哲学的弊端呢?我们该如何解释气,使得它不仅一气流行,而且还又包含天道和人伦?或者说,我们该如何理解作为道体的气,使得它不仅符合我们对于现代世界的动力化理解,又能够克服动力化的问题?在斯宾诺莎这里,力量哲学的问题最终是通过实体这个大全来克服的。虽然实体和样式在力量的意义上体用不二,但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仍有分别。这也是我不同意德勒兹的地方。如果是这样,按照海德格尔来看,这当然还是一种形而上学。因此,如果我们力图用新气论来解决力量哲学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也要自觉地规避斯宾诺莎形而上学的痼疾,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构建道和气的内在关联呢?



与此相关的是对历史哲学的理解。您试图用历史取代斯宾诺莎的自然,同时保留自然的含义,用一种总体实在的说法来破除莱布尼茨、康德对于自然与道德王国的划分。简单来说就是要把二者同时收束到一元论的图景上来,从而与气论相衔接。而这样一种关乎总体实在的历史哲学不光描述个别者还给出因果关系。在斯宾诺莎那里,个别者和因果关系通过第三种知识达成了统一。我的问题就是关于这种历史哲学的。这种一元论的道体学诚然有利于克服康德以来的问题,但同时也会引发斯宾诺莎自身的问题,就是不仅自然世界而且观念世界也是完全受制于必然性的,据此,狭义的历史哲学最终也就没有目的可言。我想问的是,丁老师这种新气论版本的历史哲学最终是不是反历史目的论的,或者还是有更加深刻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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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耘



中山大学哲学系长聘教授。中山大学古典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古典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曾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现象学、德国古典哲学、古希腊哲学、比较哲学等。著有《道体学引论》《儒家与启蒙》《中道之国》等。译有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等。



丁耘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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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各位中肯的评议和问题。我依次对功青、志强和陈来老师的评议略做回应吧。问题很多,也都很到位。这样的即时回应肯定是不充分的,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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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来、丁耘、唐文明、赵晓力、陈壁生、吴功青、高海波、赵金刚、李震、秦晋楠、吴学军等先生在活动现场


首先是吴功青老师的评议。我把他的几个问题合并起来,心的问题与观念世界以及目的论、目的因的关系算一个问题。气论与力量哲学的关系、现代科学与现代世界算第二个问题。



我在《论心性——道体学气论导言》里主要讨论的就是第一个问题。心的殊胜是表现关系的外显。一般的物与其他物的关系是外在的、有限的或者隐含的。但心不是。心在这个方面,表现了道体的大全一面。但在气论传统看来,心不是道体,不是第一原理。这点与目的论密切相关。我愿意区分目的因与目的论。在第一原理上不承认目的因(也不认可心智为第一原理)——这就是非目的论的。但作为殊胜的“样态”承认心智及其对目的因的设定。例如,原因应该拥有比结果更多的存在性,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是存在的东西的原因。于是,尚未存在的健康不可能是散步的原因。但“要健康”或者说“以健康为目的”则可以是散步的原因。目的因不存在,但心智对目的因的设定是存在的,可以作为原因。未来的目的不是原因,而是“设立一个目的”这个当下状态是原因。这里如果有什么动力,那就是观念这种高阶动力。整个历史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看。当然,其他可留待以后讨论的很多,例如怎么理解形式的涌现。如果心智是第一原理,那么对目的因的承认就是对目的论的承认。观念世界是不可被还原掉的,但其绝对开端则可被还原掉。而心智包括集体心智的某种错误意见,梦幻、想象、自以为自由、自以为有常一自我、各种意识形态乃至对神的想象,或任何其他“错误认识”,都有实在的根据。假必依实,心灵的错误设想(首先是对自己是开端因而是“自由”的设想)首先是起作用,其次是有根据的,但第三,仍然是可以纠正的。这在一切科学革命与社会斗争中都可以看到。被其他人认为或后人证明为“假观念”的东西,起到了多么巨大的实在作用。



关于第二个问题。从力量到太虚即气的还原,仍然需要一些非常重要的现象学乃至逻辑学推进。我在发表的著述中除了提出“力量阶次”这个概念,基本没有涉及。这里透露一点,关键可能在模态问题。气是比力更基本的模态或模态化原理。力量哲学与现代科学的关系不是单方面的,一方面是大写的科学本身的权力,另一方面是对自然的理解在基础上渗透了力量(能量,甚至包括观测者的意志)与物质的关系。而第一方面就与现代世界本身的力量构成有关系了。这里不只是单纯的“动力化”,而是错综复杂的力量关系。



志强兄的评议非常中肯,令人佩服。可以说立足于他自己的研究(特别是佛学和经史之学)对我近期的思考做了一个特别透彻和完整的概括乃至升华。志强涉及了我的另外一篇文章(《情感与力量》),从对个体事物的实存理解出发,抓出了三个概念:体用一如、实体自因以及直觉。非常好地以一种不同于我本人的方式,从体用论上直接将两篇文章的主题结合了起来。志强评议中有两处对我特别有启发。一是点出了共相智、自相智、事事无碍的佛智观对个体实存问题以及历史哲学基本问题的可能贡献。二是特别归到了中国思想史中的历史哲学传统,指出中国的自然哲学与历史哲学从来没有分化过。“因为在中国从来面对的都是不可重复的世界。”对此我不能同意更多了。《纲要》没有走佛学的道路,写得更早的《心物问题与气论》《论心性》等走了一些,但并未系统化。期待志强这样的佛学家面对当前的思想形势激活佛学的遗产!



特别感谢陈来老师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来现场指教晚辈。陈老师有一个特别自觉的中国当代哲学史的意识,这是写《学案》或者《道学传》的格局,就是陈老师刚刚说台湾儒家特别是牟宗三的“党派性”或者政治文化认同。我们可以往普遍里说一下。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学术和文化传统的认同。在这方面,我肯定是认同冯友兰先生、张岱年先生和陈来老师这一脉的。我在不同的文章里都引过冯先生和张先生。《道体学引论》里引过冯先生。《心物问题与气论》里引过张先生。今天这个报告里,我当然看到了台湾学者的气论研究,做了一点回应。或者这么说吧,我目前思想形态的针对性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方面就是针对牟宗三对熊十力哲学的推进方式,以致引起了研究牟宗三的学者的不满。当然这也不是什么个人的意气之争,而是哲学史的必要推进。“新气论”之所以“新”,就因为它是后心学的、后心性之学的,所以它有不同的针对性,既针对海外新儒家的心性之学,也针对前心学的朴素的气论。另外,我在《道体学引论》里也说过,气、理、心,在道体学的表达上就是相生相克的,当然陈来老师的提醒非常重要,我们要更严肃地对待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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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耘的“新气论”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陈来、张志强、吴功青简评“新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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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物问题与气论
2022-09-21 作者:丁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6期
摘  要:作为中国思想最重要的传统之一,气论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现代表达。其重要原由在于现代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心物问题,而这一问题的迫切性与阳明学密切相关。晚明气论通过扬弃阳明学,回应了唯心论,解决了心物问题。刘宗周和王夫之借鉴唯识学克服阳明心学的思路,从唯心论翻转出气论的道路。气论的特性在这一翻转中得到了清楚的显示:从工夫论进入心性论,用唯识学重述心性论,用唯气论转化唯识学。其中需要着重论证的是王夫之将阿赖耶识转为“太虚即气”。作为对照,现代中国哲学中梁漱溟、熊十力的学说,以及他们为何虽也提出各自的新唯识论却未能走向气论的因由,也应得到解释和检讨。

关键词:心物问题晚明气论新唯识之路力

作者丁耘,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上海200433)。

  

  近年来,我国哲学界对“中国性”的自觉可谓方兴未艾。讨论不止一种视角,但无论如何入手,中西哲学的关系是绕不过去的难题。这方面影响最大、堪为表征的当数“反向格义”说。此说的范例之一是:气论之难以定位。这个麻烦牵涉全局。气论非但是中国哲学最重要的一个传统,也是中国思想最鲜明的特征之一,是中华文明自我理解的关键一环。在中国思想的现代转型中,气论一方面仍然发挥着深远的影响,另一方面在现代哲学中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述与位置。重写中国哲学史必然面临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重新解释气论、拨正反向格义。

  这个任务面临着直接的困难。如果按照精神与物质这一基本分类,会发现“气”通向“质”,但又包含“神”这一维。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拒绝西方哲学的架构,那么就只能在古学内部解释这一传统,气论就无法作为活的东西进入当前的思考。针对这一困境,学界已有某种折中性尝试。例如船山学者早有摆脱“质”,转用另一西学概念(“能”)来把握“气”的洞见。但这仍属空谷足音。本文尝试从晚明气论出发,系统推进这一努力。晚明气论是气论传统的巅峰。它最重要的理论对手是传统心学的顶峰——阳明学。此间有一个重要而又被学界忽视的问题:晚明气论是如何从阳明心学中翻转出来的。通过处理心物问题、扬弃唯心论,气论的特性在这一翻转道路中得到了最清楚、深刻的显示。本文采取从心学到气论的论述线索,以晚明气论为范例,并参照中国现代哲学的相似道路,探索气论解释的新方向。

  一、阳明心学与晚明气论

  “心”与佛家的关系极其密切,以至于程子将“本天”还是“本心”当成儒佛的最大差别。经过心学洗礼的明儒,则力图为儒家本身保留“心”的一脉,在广义的心学内部划清儒佛界限。儒家心学与佛学的这种微妙关系,既是儒门的焦虑,又是理学不断推进的动力。无论儒佛在此问题上有多大差异,它们与“唯心论”的关系,都比Idealismus更为直接与深刻。“心”不同于“观念”(Idee),但中国哲学中完整全面的心学系统,包含了对“观念”的不同处理。相反,Idealismus的主流传统其实并无对“心”的完整研究(用唯识术语说,至多触及部分的“识”及其自证分、部分“心所”)。因此,用“唯心主义”述谓中国哲学中的某些传统,比用在西方哲学史里,反而贴切得多。

  与之相反,“唯物”一词虽仿佛典汉译而造,却不见于旧典。不过,强调“物”倒是中国哲学,尤其是理学的重要面向。这一脉络越来越与心学密不可分。正因为“心”(不等于“观念”)与“物”(不等于“质”)在中国哲学内部密切相关,当Idealismus被译解为“唯心主义”时,作为对方的Materialismus就可相应译为“唯物主义”。令这对译名确立的,是中国思想史内部的心物问题。

  当然,心物问题在理学中并非基本问题。理学基本问题关乎心、理、气三者间的关系。佛学内部心识与法(特别是色法)的关系,更接近于心与物的问题。不过,对明儒而言,心物问题虽不根本却堪称尖锐,因为这关乎《大学》的解释权。严格地说,在当时通行的儒家原典中,心与物的相关性只见乎《大学》。其他典籍,谈“心”处虽然不少,亦有说“物”处,但彼此并举成对则实属罕见。朱子将《大学》定为儒学入门第一书,并将《大学》的“格物”立为学问宗旨。陆王程朱之争的要害当然是心、理关系。但在对原典解释权的争夺上,特别在工夫论上,争论首先集中于《大学》的心物问题。此篇心、意、知、物的关系始终纠缠着明代中晚期思想界。心物对扬,实际上是朱陆之争这个近世学术思想史基本张力的体现。用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去对译Idealismus与Materialismus,这并非单纯偏差,而是这个诠释学真相的呈现:宋明理学——尤其是阳明学——是晚明、晚清以及东瀛译解西学的基本境域。

  既然心物问题是中国思想的内在问题,那么就可开启一个新思路,即不去纠结“唯心”“唯物”的西学对译背景,而是去考察理学及佛学内部的“心”“物”问题及其各种解决方略。从这一路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心学的理由和气论的针对性。

  明儒大抵以解释《大学》处理心物问题。心物关系在阳明及其后学那里,是依意识哲学解释、依《孟子》甚至禅宗的某些洞见做工夫的。阳明说:“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意是体之发用。意必有相应者(“所在”)。物就是意的相应、相关项。心通过意与物相关。体用的统一是(良)知。这里的说明紧扣一个“所”字,是以意识的能所结构为框架的。“物”尽管可以转义为“事”与“理”,但首先是意识之所向,是被心所显明者。心可以统说(包含狭义的心以及意与知),也可只就体上说。心既是体,意就是用,物则是意之所在。心意之间是体用关系,意物之间是能所关系。阳明“致良知”的教诲字面上重“知”,或亦以“感应”解心物关系,但这些都是即用显体,摄所入能,心意物的基本结构并无根本变化。由这种体用不二、能所相应的结构,可予《大学》以融贯的解释,致良知既是格物,又是正心诚意。可谓即用即体,即感即寂。

  这种中国式的唯心论,被牟宗三称为比西学的Idealismus更为纯正的、“彻底的唯心主义”,甚至也是彻底的实在论。此说有正确处,心意知物的结构,确较仅从“观念”出发的Idealismus更为全面。然而彻底性与实在性,均无从说起。若智如不一,则两者成对,皆非“绝对”,不可谓之彻底。若智如为一,此是真常唯心论精义。然真如当是二空所显之“圆成实性”,并非世间法的“实在性”。阳明学固然是唯心论,但既不彻底,亦无足够的实在性。向彻底性与实在性的挺进,在西学就是斯宾诺莎哲学在笛卡尔之后的出现、在康德之后的复兴;在晚明就是阳明之后刘宗周、王夫之、方以智的探索。此间最重要的事件是气论的复兴。如果说德国古典哲学以彻底、绝对的观念论为终结的话,那么明代理学则是以绝对的唯气论为终结的。后者既探索了一种比阳明学更为彻底的唯心论形态,又从中翻转出了不同于宋儒气论的新形态。其中最重要的是刘蕺山与王船山的气论。

  黄梨洲以明季理学超越宋代而自豪,他笔下的理学史终结于其师刘蕺山的气论:“盈天地气间皆气也。其在人心,一气之流行,诚通诚复,自然分为喜怒哀乐。仁义礼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后人极为推许的王船山,更是集气论传统之大成。二子有一相通处,都借重唯识学批判、深化了阳明心学,再从中转出气论。如此可以既借助心学的某些成就跳出理本论,又能借助气论扬弃心学,上接濂溪、横渠,将整个宋明理学完成于绝对唯气论。从中国哲学看,这个版本的气论跳出了程朱、陆王之争。从西方哲学与现代中国哲学看,它其实也跳出了狭义的所谓唯心、唯物之争。刘、王的这种双重跳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作为明代唯心论的扬弃者,它们内具的心学论述虽有欠圆熟,却较阳明学更为深刻。这个特点是其他形态的气论不曾具备的。

  明末气论的这个形态及其殊胜极易被误解。下文将做系统的澄清,这里先提出三个预备观点。

  首先,仅仅依靠传统的理气论范式,或心学、理学范式,无法恰当地把握明代哲学的主要争论。实际上,正如张岱年指出的,宋明理学处于三个而非两个基本概念的问题域中,这就是心、理、气。宋代理学的基本问题是理气问题,这表现在程朱一系对张载的批评与吸收上。宋代当然也有关于心气关系的讨论,但并非当时的基本问题。以阳明学为代表,明代哲学的基本问题首先是心与理的关系问题。“心即理也”,“无心外之理”才是阳明学的根本宗旨。阳明心学的批评者固然有秉持朱子学立场的,但最有力且开新说的批评者,来自气论。自此,明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就包括了心气关系。明末气论不能只在理气论上把握。缺失心性论,无由见其特性。晚明哲学对心与气的认识都加深了,故对心气问题的处理大不同于宋儒。晚明气论是从心学转出的气论,既是比阳明学更彻底的心学,也是比横渠学更彻底的气论。下文将分别提示这两层。

  其次,晚明气论通过对唯识学的资取,提出了比阳明学更深细的心学论述。真正系统提出“唯心论”的,并非所有佛学派别,而是唯识及其他相关宗派。如中观应成派论师月称就专门破斥过“一切唯心造”。唯识学主流将识分为八种:眼、耳、鼻、舌、身(合为前五识)、意、末那、阿赖耶识。泛泛地说,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都可被称为心。在这个意义上,“唯心主义”是有阶次差别的。严格地说,第八识才是“心”。在有的唯识系统中,末那识可被称为“意”,其他各识合称为“识”。对中国哲学有深远影响的《大乘起信论》,其根本见地不同于主流唯识学,属于真常唯心一系,但其对心识的分析范式大体上仍遵照唯识学。

  无论从主流唯识还是真常唯心的系统看,阳明心学只达到了“意识”意义上的心,并非彻底的唯心论;或者说只有意识与物的一重体用。主流唯识系统虽然主张离心无境、离识无法,但这个心的根本义不是“意识”,而是阿赖耶识。变现万物的本非意识,故仅凭意识是不能转物转境的。阳明“观花”发挥的“心外无物”之理,不必诉诸唯物主义,在唯识学就是不成立的。有佛学研究者指出,阳明学只是“主观唯心主义”(依意识),尚未达到唯识今学的“客观唯心主义”(依阿赖耶识)与《起信论》系统的“绝对唯心主义”(依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总体而言,阳明心学对禅宗的化用较多,而阳明学的批评者,以蕺山、船山为例,对唯识学的运用、改造较多。二子的心学论述可谓都是某种“新唯识论”,都已超越了单纯的“意识”层面。他们都明确批评阳明学人只在念头上做工夫,都要追问意识、念头意义上的“心”的根据,都在这个意义上超越了阳明学形态的“心学”。这种根据在唯识学那里是第七、第八识,在刘王那里,将这些深于意识的心识翻转、推进,就是气论中的天道与人性。他们的“新唯识论”是唯气论能够扬弃阳明心学的重要凭借。

  最后,明末唯气论是从心性论中转出的气论,其形态与素朴宇宙论意义上的气论有深刻差别。近年已有学者见到这一层,如杨儒宾将两种气论分别称之为道体论气学(有超越论面向)与自然主义气学(素朴的宇宙论),并将张载、王夫之与方以智列为前者的代表。本文赞成这一区分。但关于其区分的依据以及两种形态的范例,有不同看法。杨氏对于道体论气论的超越性与本体性的界说,归根结底还是依据牟宗三的先验道德主体与道德化宇宙论之学。这固然能够区分两种气论,但无法区分所谓道体学气论与明代心学统绪中的气论。本文试图表明,晚明气论的殊胜之处恰恰是用“实体”(船山本人用语)扬弃了心性。本文不主张将横渠列入这个统绪。船山横渠之别在于前者批判且借鉴了有宗,开出从心学转出气论之路;后者固然也要辟佛,但对佛学的了解不深入,且以空宗为对手,既对付不了程朱,也对付不了陆王,实际上也对付不了佛学。横渠之说就被朱子讥为“大轮回”。方以智本人的佛学资源,更多地来自华严与禅宗,对阳明心学的批判,反而主要借助朱子学。方氏固然有超越心学之偏的“绝对”“相待”“一而二”的立场,但这个一而二的绝对者并不是“气”,恐仍近于佛家心性学说。他的独特性实已溢出了宋明理学,以至无法以完成者目之。故本文用刘宗周代替方以智,新唯识论转入唯气论之路更加清楚。

  当然,并非所有对唯识学的改造都会引向绝对唯气论,也可能像现代中国哲学那样,推进到华严(章太炎),或退转到儒家心学(梁漱溟、熊十力)。同时也应看到,所谓“自然主义气论”,对明末气论仍有深刻影响。本文以为,刘、王与“自然主义气论”的区别并不在于所谓“气一元论”或以气为“道体”,而在于能够通过扬弃唯心论达到唯气论,从而可为气这个“道体”赋予统一“物”“我”的含义。这不是说,在刘王那里通向“气一元论”的道路只有新唯识论一条。而是说,只有他们开出了气论的心性之路,从而将气论传统提到了绝对性层面。

  这条道路可概括为三个步骤:从工夫论进入心性论,用唯识学重述心性论,用唯气论转化唯识学。明代心性论从来不是空头理论,而是工夫论的所依与所证。心性论引起的争论,包括对《大学》朱注的争论,首先是工夫论上的。抓住这一点,才能从刘王迷宫般的系统中找到头绪。以下分述蕺山和船山。

  二、晚明气论的“新唯识”之路(上):蕺山学

  对蕺山学比较权威的概括来自牟宗三所谓“以心著性、归显于密”。学界一般认为前四字将蕺山学断为阳明学工夫论所衍出者。批评者认为这个判断没有点出蕺山学的独特性。即使牟氏的辩护者,也认为应补上唐君毅的观点(“纯情自运、一气周流”),高看蕺山的“情”与“气”。本文认为,这两个概括大可统一。唐氏所提就是本文所云从心性论到唯气论的步骤,牟氏所提就是从工夫论到心性论的步骤。这两个步骤的衔接处就是意根。意根说是对唯识学的运用;从意根、纯情到气论,则是对唯识学的转化。

  蕺山的“以心著性”与阳明的“心即理”完全不同。“以心著性”的立足点,是隐微的意根。这一点确实为牟氏反复强调。不过,以心著性的同构的另一面,就是“以气著理”。牟氏对此基本无视。蕺山学在心理气之间,有更丰富的统一关系,绝不同于阳明学的“心即理”。首先,心与气、性与理之间有对应性。气凝在人就是心,理凝在人就是性。蕺山以此强调了天人的一贯不间断。这是一重同一性。心与气的同一性,比心学强调的心与理的同一性更为直接与基本。其次,心学的“心即理”,在蕺山学那里调整为“以心著性”。这是更高阶的统一性。气与理凝为心与性,纯是天命之谓性,与工夫无关。但以心著性,则是率性修道事,是工夫所证。以气著理是这一工夫论的义理学基础。换言之,“心与理(性)”的同一性的基础,是气与理的统一性,这是单纯心学脉络罕见的。最后,以心著性的关键,是在意根上用工夫,这就叫诚意,也是慎独。心性衔接统一处在隐微的“意”,不在觉知念头。这是蕺山在工夫论上与阳明学(特别是现成良知派)最大的不同。

  与工夫论相应,《大学》的“意”,蕺山不解为浮动的“意念”,而解为“意根”:“意根最微……禅家所谓向一毛孔立脚是也。”这当然是唯识名相,蕺山并非不知:“佛氏视意为粗根,然根尘相合,以意合法,可知佛法都括在意中……”但他又指责佛学“遗却意”。这种入室操戈的用法与船山对第七识态度类似。在唯识学,第六识是“意识”,第七识音译“末那识”,是第六识依止的“意根”。如果“已发”的意念在唯识学对应第六识,那么“未发”就对应第七、八识。蕺山及船山又更重视第七识。《大学》里的“意”,阳明学与通行注疏,相当于以第六识解释,蕺山学相当于以第七识及第八识解释。就其是意识之微根,且恒存不随四情而转,具第七识义;就其是四情之所“存”的含藏义言,具第八识义。

  蕺山之“意”统一了未发之中与已发之和,这固然是对理学的一大贡献,但同时也是对唯识学的改造,即相当于把第八识(种子、“未发”)与第七、第六识(现行、“已发”)统在一个“独体”里。这个独体兼有诸义,但以意根与中气为主。关于蕺山学宗旨到底是“慎独”还是“诚意”的争论实颇无谓,因为意根就是独体。偏于《中庸》的“慎独”说,可以叫“独体”;偏于《大学》的“诚意”说,就是意根。大抵“意”有显隐中和之义,工夫细密,兼带心性,故本文仍借重唐牟的提法,以意为主。它是工夫论的着力处,也是心性论的、理气论的搭挂绾合处。

  意根上用工夫,如何“以心著性”呢?为何就是“以气著理”呢?此间关键在于,与阳明学不同,蕺山学的义理架构并非只有“心与理”一层关系,并非只有一重体用与能所,而是有心气、气理两层关系。就第一层而言,喜怒哀乐四情,直接就是春夏秋冬(元亨利贞)四气。就第二层而言,气之流行,自成条理。理凝于人,就是仁义礼智四性。这两层区分只是对浑一工夫(“慎独”,在意根这个本体上用力)的义理性分析。这一架构的基础是心与气的直接同一性,四情对应于四气,心之情实就是气之情状。四情归根结底是好恶,心之好恶就是气之屈伸。唐君毅对蕺山学的概括,围绕的就是心气同一这个基本洞见。但这个概括未及心、气各自的体用显隐关系,这些又是牟氏论述的精义。“著”就是彰著显明,这就是说,心性关系的根本不是能所,而是显隐;用当代西方哲学术语说,不是“表象”,而是“表现”。如果偏重在已发意念上用功,在工夫上就易流入释家无念、不住之说,在义理上就自然会走向唯心论。蕺山学则强调在意根上用功,意根非但是未发之中与已发之和的统一,也是心与气的同一。作为中体,意根有喜怒哀乐;作为中气,它有元亨利贞。致中与致和是同一个工夫,能所心性统一在意根之中。正因为意根包含气,气之流行能昭著性理,抓住意根才能以心著性。意本身是显隐之间的“几”,是“渊然定向”,即在意识、意念之先的深层倾向性。这层倾向既是心又是气,没有内心外物的区别。心气性理都是统称,本身都各有体用的区别,但在蕺山学那里,这些区别在义理上本就统一,在工夫上都当统一。这当然是理学中并不罕见的“体用一如”见地,但蕺山对体用的处理自有其殊胜之处,这在“意”与仁义礼智四性(喜怒哀乐四情)的关系中能看得更清楚。

  意既是四情之所存,又作为中枢运转四情。蕺山心性学的特出之处,就是主张性情一如:性情相应、理气相应,或者说理、气、心本来就是统一的——仁义礼智、元亨利贞、喜怒哀乐三者本来就是一回事。不过,学界殊少注意,性情并不那么若合符节。性是五常,而气与情只有四项。性比气、情多出一个“信”。蕺山的解决是:在气之状态上,以之对应于中气,这本乎《易传》。在情之状态上,对应于“未发之中”,这本乎《中庸》。无论如何安排,未发之中与已发之和,当有区别。实际上蕺山举不出一个与性上之“信”对应的情之名称。如果要维持性情一如这个基本论点,那么只能将未发之中理解为原初的、非特定的“情”——无论解之为情实,还是情感。此情的原初性、整全性与“信”是相应的。

  关于“信”的殊胜,《中庸》比《易传》讲得更显豁。后者的信就是前者的诚。诚有两层意涵,为其他性理所不具。首先,诚能够统摄知仁勇等性理、德目。这与蕺山赋予“信”的“性体”地位相应。其次,诚有实义,因而性理皆是实理,可对抗佛学。宋儒重视《中庸》,盖缘乎此。在蕺山那里,后一层意涵极其重要,保证了他在运用唯识学的同时即进行了改造。实际上,“情”的古义就是“实”,与信、诚相通,但喜怒哀乐诸情,都只是特定的实在状态,而未及实在性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只有“信”对应的“未发之中”、原初之情,才指涉世界本身(而非任何特定事物)之实在性,可谓一种原初的“世界信念”“实存信念”。这是所有想从佛学中斩关而出的儒家必备的利器。区别仅在于获得这一信念的道路。下文将示,明末的王船山,现代的梁漱溟、熊十力,都将以自己的方式回到实在性。这里要强调的是,“意根”所含之“实在信念”,正是心物统一的关键。实在性在理学那里主要针对空性。在西方哲学那里,Realismus源于res(物),针对的就是“唯心主义”。

  三、晚明气论的“新唯识”之路(下):船山学

  有关研究指出,船山对“志”在工夫上的提撕与蕺山对“意”的重视可谓同调,二子之学的基本架构都有取于唯识,都有双重体用意蕴。此观点虽仍有争议,但“意”与“志”在二子工夫论上的地位确实差相仿佛,且针对的都是阳明唯心论。同时“意”“志”在唯识学上的对应物也完全相应。这给本文提供了一个船山学的入口。下面仍然按照工夫论、心性论、唯气论三个步骤,从“志”出发考察船山学的架构与精义。

  与蕺山类似,船山也处于程朱陆王长期争论的关键时刻,他既要追溯到这一争论之前去探索另外的可能性(他找到了横渠,一如蕺山找到了濂溪),又要对阳明学做针对性更强的回应。两项任务是一体的,回应阳明学,一定要从工夫论入手才能带出心性论,从而重建唯气论。主流的船山研究多直接摆出天道论、理气论,本文以为,如不抹杀船山与明儒的连续性,那么不妨从明儒最重视的工夫问题入手。

  宋明儒的工夫论原典,重中之重是《学》《孟》。牟宗三说,朱子与《孟子》不相应,真有体会的还是《大学》,陆王纯是《孟子》血脉。不过,正因为《大学》注是朱子学正统地位的基石之一,阳明学反而更重视《大学》的解释权,重视《孟子》与《大学》的贯通。关于此二书在工夫论上的一贯性,船山与明儒并无二致,但他找到的一贯工夫,则与阳明学有深刻差异。

  船山在《孟子》中择取的并非“良知良能”,而是《知言养气》章的“志”。这可用于解释《大学》的“正心”。持志与正心就是船山工夫论之本。此心恒存恒持,恒为意主,并非本无善恶、体如太虚。作为“志”,心趋向道义、实而不虚。如此既可保留明儒在工夫上的积极成果,又能避免心学把孟子学带向佛老。如阳明四句教那样仅围绕良知,则要么仅在意念起灭上下工夫,难免脚跟打滑,随境而觉;要么所证的本体,就是无善无恶的虚体。

  但这只是船山工夫论针对朱王之争所显示出来的一面,还不是其全部。《知言养气》章的要点不是孤立的心志,而是“以志帅气”,是心与气的统一。这个统一体从心方面说是趋向道义的志,从气方面说就是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此章精髓是在工夫论上讲心气统一、心理统一。阳明对此章也很重视,但只看到心与“事”的统一。船山抓住了精髓,以此既接续心学,也转进到了气论。《知言养气》章讲“志”、讲“道义之心”不是为了阳明的致良知(这是《大学》语式,不是《孟子》语式),而是为了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至刚”从“道义”固有的正确来(“以直养而无害”),那么“至大”从何而来?孟子只说了“集义”。至于如何“集”,莫衷一是。船山依心气统一解。心气既一,气至大,心亦必至大。既然“志至气次”,则必先大其心而后可以大其气。强调大其心,船山得自横渠。心气皆能至大,则心气必能同量。船山将横渠的“太虚”解为气之量。至于心之量,在船山对唯识学的批判性叙述中,这就是第八识(“阿赖耶识”)应该说的东西。

  工夫论的境界能进一步支持心性论与天道论的见地。在船山那里,天道与心性不能断开,但亦非通常所谓的“凝成”,而是“函受”。这在理论上属于贯通天道论与心性论。就工夫论而言,心气有异而可一,才是《知言养气》章之精义。船山反复强调,如果脱离养气讲心的工夫,那么就是告子之学,只有个昭昭灵灵的心,把气当成“客感之媒”以接受万物。换言之,心只属于主观,与万物脱离。唯气可感万物,但心与气可接可脱。告子的不动心通过摆脱气以摆脱万物。船山的见地是,就心而言,其虚灵并非空无所涉,也不是只面对阳明强调的“事”,而是必然作为志趋向道义。所以既非单纯主观的东西,亦非后天经验的东西。气则不仅可以应物接物,且必然与心统一(非如告子学那样可合可分),则心所趋之理义,必能主宰气所接之物。

  从心与气的这种统一,亦可解船山所谓“性”。 心是性之用。但不可说气是性之用。性就是气质中之性。人性是天地正气所凝所成,则性又是天人相继的统一体。船山“性”概念与“气”概念的复杂关系,学界讨论颇多,且集中于天人之间、人之成形凝质前后。这里的复杂性源于同时围绕着两个问题轴,一个是天人之际,另一个是气性之间。这两个问题轴都属于天道、心性问题。如果从船山工夫论出发讨论这些问题,那么在气性之间加入“心”是完全必要的。

  工夫论上的“志”,是心气理三者的统一。理与气在工夫论中的统一与天道论中不完全相同,并非只有“不能舍气言理”这种方式,而需要心与理的统一、心与气的统一这两层中介。后一种就是孟子的“以志帅气”。前一种方式也不是心学的“心即理”,而是“志”对道义的趋向性。“性”概念是心理气三者的统一,“志”概念同样如此。因而工夫论上的“志”即对应于天道论与心性论上的“性”。

  对船山的“志”同样应该“高看”,如同对蕺山的“情”那样。“志”较诸泛泛而言的“心”,有如下优点。(1)志恒在,无论意发或不发。(2)实而不虚。(3)能与气合;不能舍气言志,如同不能舍气言理。此心之原,统乎性而为性之所凝。这三个层面是统一的。在这些层面,船山都对唯识学有所资取与翻转。船山对阳明学心性论的扬弃,乃至于对天道论的开展,皆有其“新唯识论”之路,且较蕺山更为显白、系统。如果说,心志是其工夫论、心性论的核心,那么相应地,第七识就是其新唯识论的核心。

  船山反复强调志(同时就是《大学》之“心”)对于意的恒在恒主性,这当然是回应阳明及其后学。但在经典的教证上,这需要贯通《孟》《学》、以志释心,不那么直接。但从唯识学看就比较清楚。“释氏所谓六识者,虑也;七识者,志也;八识者,量也。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则人何以异于禽哉?而诬之以名曰‘染识’,率兽食人,罪奚辞乎!”按照唯识学,第七识(“末那识”)对第六识(“意识”)的恒在恒主性是其基本特点之一。对第七识的高度重视,是船山唯识解释的一大特点,甚至颇得佛学界嘉许。但船山也是入室操戈,即用此唯识名相转而批判佛家以第七识为染根。第七识在船山所据的护法玄奘一系中其实是染净依,并不一味为染。但主流释义,确实强调其染污一面。《摄大乘论》甚至说第七识只是杂染依。船山反其道行之,创造性地释为趋善之志,乃至性善在心上的体现。

  对船山而言,第七识更重要的意涵属于天道论。船山新唯识论最重要的一段话是:“释氏以真空为如来藏,谓太虚之中本无一物,而气从幻起以成诸恶,为障碍真如之根本,故斥七识乾健之性、六识坤顺之性为流转染污之害源。”王敔说,乾健之性指为仁由己,坤顺之性指诚意慎独。意思是第七识乃我执(“己”),第六识含通常的“意”。这当然不错,但未涉根本。船山的理由当是强调第七识“恒审思量”“恒内执我”,无间断而有转易的特点,符合乾卦的“自强”(执我)“不息”(恒)、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第六识依托第七识,有顺从之义。这些虽然是创造性的误解,但意蕴丰富,提供了理解船山天道论的新入口。

  这段话字面上没有涉及第八识。但既说第七、第六,则第八识必已同含。据唯识学,第七与第八识恒俱,前者执后者见分为“我”。第八识是诸识的根本依,第七识是诸识的染净依。船山用一个比喻说二者的相依:第八识好比府库,诸识染净好比铜铁。存储铜铁固然要依靠库房。但既藏铜铁,库房也只能依之叫铜铁库。第七识有所依、有所出,那么“志”(“心”)也有所出。戴景贤认为,船山没有将心之所出直接追溯到太极之体,而是通过其唯识论述,追溯到了第八识。后者即人所受于天命的“量”。此说不确,《正蒙注》明确将心所从来,追溯到“太虚絪缊之气升降之几”。尽管如此,戴氏迂回唯识纾解性命关系的方法仍是可取的。确实,在船山那里,第八识提供的不只是心之量,同样是气之量。《思问录》里第八识当然首先被解释为心之“量”。但考虑到《正蒙注》中,第七、第六识已被解释为气的健顺之性,则没有理由不从气论上考虑第八识的“量”。实际上,“量”同样用于解说横渠的“太虚”。“虚者,太虚之量。实者,气之充周也。”“虚空者,气之量。”

  不宁唯是,太虚有两个基本特征与第八识相同。首先,太虚即一气。此不从阴阳之分说,而就二气合一,为絪氲之本体言,太虚不可见闻。而在船山的唯识论述中,第八识亦无相状可言。其次,更重要的是,“太虚者,阴阳之藏,健顺之德存焉”。阿赖耶识诸义之中,能藏之义居首,以至第八识可被称为“藏识”,种子皆存乎其中。

  本文主张,“太虚即气”概念,对应于第八识,正如第七、第六识对应于乾坤。这是船山对唯识学的系统翻转中最重要但也是最隐蔽的环节。从唯心论到唯气论的根本转折存乎其中,而对第八识的翻转是其顶层。船山强调,对第八识之量当加之以“充”。必须注意,“充”就是孟子及船山本人用来说气的关键词。即此之“充”,心之量乃能转为气之量。第八识转为清虚一大之后,才有第七识的乾健、第六识的坤顺可言。合此可谓船山新唯识论的大纲。

  从新唯识论可以迂回地理解船山天道、心性论的难点——对于克服唯心论,这一迂回是必要的。如从整体上将船山唯气论理解为对唯识学的一种翻转与扬弃,或能为船山研究的几个全局性难点贡献新的思路。

  首先是太虚与气的关系。这个船山气论的首要问题很不好把握。如唐君毅认为,船山把横渠学的太虚之义去掉,只取其“气”,且以之为“实”,与汉儒相同。这当是误解了船山所云“太虚即气”。船山此义与横渠并无二致,区别在于论证之路有取于心性论,绝非如唐氏所云纯是“客观现实的宇宙论进路”。唐只看到船山主张“太虚即气”,未看到与太虚所同之气,不是阴阳二气,而是一气。这里的问题首先还不在于太虚,而在于船山的气概念本身就是思辨的,是一与二的统一。气在本体上是一(就是太虚,无迹象可求),从用上、迹象上说,则是二。气既然是一与二的统一,那么它与太虚的关系,可谓不一不异。不异,就是说气之本体即太虚;不一,就是说气流行、显现,具阴阳二端,这些都是太虚所无。不一不异,在《楞伽》《起信》系统中,就是如来藏与第八识的关系。第八识就其流转如瀑流言,近乎气。《起信论》也指出,如来藏极易被误解为“虚空”。与这些经论微有不同的是,船山气论实际上涵有双重的不一不异关系,第一重是太虚与气之间;第二重是一气与二气之间。由后一重,才有前一重。船山将第八识所含的种子义部分转让给了第七识,这在佛学上当然是误解,但能据此理解,船山所谓阳变阴合,实亦带有功能现行之义。末那识相当于乾元,实自含体用。

  其次,船山有著名的“性日生日成”之说。“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这在理学史中确实独特难解。但如勘以唯识种子现行之说,实不突兀。

  太虚既有阿赖耶识(种子识)义,性即可有种子义。太虚可涵藏性故。太虚在船山学有天人二义。在天为一气,在人则如“心”:“其在人,太虚者,心涵神也”,而“人之有性,函之于心而感物以通”。注意,“心”于唯识学即第八识。 性函于心中,如种子存乎第八识之中,“性发”如种子之现行。种子乃功能义,是万法因缘。万法待缘而起,是为“现行”。与性日生日成说一样,护法一系的种现说也有其独特处:果现行而旧种因刹那灭;被现行新熏的新种刹那生,藏于第八识中。这样种子才如瀑流,不断捐故生新。儒学自古有“日新”之说,但从未有性理日生日成的学说。此学说之原型当在唯识种子现行、新熏之说。种子现行,相当于性之日成。熏成新种,相当于性之日生。借用转化唯识,才能将生生不已解释得具体、精密。与此相比,熊十力不解护法此说的妙用,转以泛泛而论的“不断不常”为其恒转说背书,较船山笼统汗漫。

  最后,船山同蕺山一样肯定了“理”的地位。有学者据此以为他们均非唯气,只是主气。本文以为,单就船山言,其“理”同时具有不可割裂的两个特点即主宰性与依附性。理固然是气化的主宰者、主持分剂者,但同样也是气的附丽者。换言之理必依托气,不可离之独存。仅凭此条,即可言其“唯气”。因为“万法唯识”的含义之一,就是“不离识”。至于主宰与主持,亦非不可解为唯识学的翻转。“主宰”一词固理学常用语。如程子说五经“帝”字表理之主宰义。但理学史罕有主持与主宰同用者。这个特点或可在唯识的翻转中发现。《成唯识论》开篇就破法我二执。“我谓主宰、法谓轨持。”理之兼有主宰、主持义,不无兼取“法我二执”之义。

  对心物问题而言,船山学最重要的契入点是问“心之所出”——心的根据。这一追问对于将心视作最终根据的纯粹唯心论而言是不可能的。对于更高意义的唯心论——唯识学来说实际上也不可能。但船山唯识论述的特点就是用唯心论克服唯心论。上文已示,船山最重视第七识,归根结底只将第七识解为心。第八识则被翻转为“太虚即气”。在唯识学,第七识之根本依是第八识。则心之所出在气,其论证可从唯识学中挪用。因此,船山对唯识的翻转可以说紧扣第七、第八识而来。将第七识由染转净,萃取为体现性善之志;同时将第八识由妄转真,将真如由空转实。即此成立太虚之实气以及心性。这里要注意,太虚之实,指实在性(不是空性),但它仍是无质碍的清虚一大。实在性不等于质碍性。“唯物主义”之“物”,本就是实在性,不等于有广延的不可入性。

  综上所论,明末哲学有不止一条通过新唯识论抵达唯气论的道路。此二途当然也有所参差。其中最微妙处在于,是从性上到天,还是从性下到情。蕺山更偏《中庸》,主张即性言情。船山更偏《易传》,主张乾道变化,贞定其情。《易传》中的“性”,本含贞定之义,则蕺山所谓性体,相当于船山所谓定体。差别只是后者隐含了天道之贞定,而蕺山之性体只对心体确立。要之,蕺山学是中和架构,尽精微而后致广大。船山学是贞元架构,乾道变化而后各正性命。二子所趋既同,取径互补,大体可算一路。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现代中国哲学的“心学”。

  四、现代中国哲学的“心学”与新唯识论

  无论现代中国哲学的处境与明末清初有多大差异,二者之间仍有哲学基本问题上的连续性。现代哲学甚至不无返回明末诸家的自觉。心物问题作为朱陆之争的重要标识,在古今中西之争的处境下,非但没有离去,且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形态持续在场。冯契正确地指出,佛学特别是唯识宗的复兴对现代中国哲学有很大影响。但他仅就形式逻辑说,未免过于狭窄。实际上,康有为、谭嗣同、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思想中的佛学性都远非单纯的逻辑学兴趣。后三人都运用并改造唯识学而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可以说都有自己的“新唯识论”。梁熊二氏被冯友兰归入现代哲学“心学”一系,这给了我们充足的理由将之与明儒对照。实际上,唯识学就是作为心学的义理资源对他们发用的。刘王用唯识学清理并走出了陆王传统,而梁熊反而用唯识学“接着陆王说”。后期熊十力虽然试图超越单纯的唯心论,但与船山相比不可谓成功。由于无法从心学中彻底转出,现代中国哲学里便缺少唯气论这一系,甚至气论都无法得到恰当理解。以下分述梁熊二氏。

  冯友兰对梁漱溟概括了三条:首先,梁氏与熊氏同属心学。且心学一系冯只列此两家。其次,梁对陆王是接着讲,而非照着讲。主要理由是梁用直觉、情感解说孔子的仁,其清晰超过前人。最后,梁熊虽同属心学,但冯对两家写法有别,梁被放到新文化运动一脉,与李大钊、胡适等同观。这样区隔的理由是,梁的主要贡献在于文化哲学与历史哲学,而熊则有宇宙论、体用论等。这些概括大致不差,但仍有必要推进。

  对梁漱溟的“接着讲”要做更精细的辨析。从梁氏一生看,此有三层含义。其一是冯友兰点出的用“直觉”、情感去解说“仁”。其二是梁氏以此为原理,衡定东西文化差异。后一层冯氏亦看到,但没有将之与第一层联系起来。这两层是不可割裂的。冯友兰为论证第一层所引的文本,就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二层次的工作,更是在现代思想处境下,把心学直接推进到了文化与历史哲学。与之可对照的是,熊十力推进到了本体论与宇宙论。更重要的是第三层,梁氏与古代心学家一样重视工夫,且有其“工夫论”。梁之所以不像熊那样讲“性与天道”,只讲伦理、礼制、社会,与他工夫论的见地分不开。梁氏在以上三层对心学都有接续。其中,义理架构与工夫论尚在心学可以理解的范围。文化哲学则与其说是推进,不如说是开拓,是心学之全体在现代处境下的大用。与明末诸儒可对照的是,梁学的义理架构并非直接取自“陆王心学”,而是唯识学。其工夫论则别有师承,对朱子阳明都有吸取有批评,不期然更接近蕺山。

  正如冯友兰正确指出的,梁漱溟心学的基本概念是“直觉”“情感”。此一系列概念后演变为“理性”,但与之所对立的始终是冷静计算、关涉物理之“理智”。但冯氏未曾点出,此一系列概念之所出,是唯识学;之所归,一方面是梁氏独有的文化哲学,另一方面是他的工夫论。其成名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义理架构并非陆王心学,而是唯识学。

  梁通过唯识学的“非量”概念,转出“直觉”“情感”。这项工作对于梁漱溟至关紧要。柏格森的“直觉”只是其唯识学突破的转语。梁指出,唯识家只主张现量(他解为“感觉”)与比量(他解为“推理”)。“非量”是那些既非现量亦非比量的伪似认识,在唯识学中是要排除的。梁氏此间对唯识做了重大修订,肯定了非量在认识与生活中的作用。既然取其积极面,也就不再使用“非量”之名,而改用“直觉”。仁、情感、包括中后期的理性概念,其渊源都是“非量”。此一系列基本概念源于对唯识的改订,可以说这就是梁漱溟的“新唯识论”。

  唯识家讲“非量”时,往往以“瓶”为例。对瓶子本身“实存”的断定,就是非量。它是似现量,也就是看起来被前五识感觉到的,实非如此。例如,眼识的现量只有“白”,身识的现量只有“硬”,其中均无瓶相可得。瓶只是意识所执的共相,不是真正的现量。但同时它也不是真正推理的结果,所以又是似比量。梁氏所云的意味、情感(包括仁),都以唯识学所说的非量乃至遍计所执性为前提,大大拓展了非量的范围。这也是梁氏论衡东西文化的心学前提。简单地说,印度文化偏重现量。西方文化的科学,偏重比量,但同样需要承诺实在性的非量。他实际上认为,以儒家为主干的中国文化偏重非量。

  梁漱溟对非量的运用虽然偏于伦理与审美,但其基础仍然是“实存”或“实在”判断。最基本的非量、最普遍的遍计所执,就是对实在性一般、世界整体乃至宇宙实体的断定。儒学与佛学论战的哲学关键是在本体论上建立诚体、实体。这就要求在认识论(量论)上肯定实在性。这当然不是以经验的方式去逐个肯定事物,而是要先于诸法,先于经验肯定最基本、最普遍的实在性。这才是真正的“遍计”。上文提到船山的“大其心”,蕺山的“信”,都是如此。梁漱溟直接拨转量论,在认识论与本体论的关系上,比这几家表达得更加明确,而立意更近蕺山。与蕺山一样,梁氏的这个见地同样可在工夫论上得到印证。

  与明末大儒有别的是,梁氏虽也从唯识学转出,但只是抓住了实在性,借之从佛家心学转到儒家心学,并未以气论为归。如果说,偏于工夫论、文化哲学的梁漱溟未涉气论不无理由的话,那么以本体论、宇宙论为主要关切,十分重视船山的熊十力哲学何以也是如此,就颇可玩味了。

  在迄今为止的研究论述中,仍属冯友兰对熊氏体系的概括较为精到,值得追问。首先,冯氏分明知道,心物并非熊氏之学的最高范畴,但又将其体系评为心学,是何缘故?其次,冯氏认为,熊氏哲学的中心思想是“体用不二”,意思就是“现象就是本体”。但又说,熊氏在体用不二之外,又主张性相一如(本体与现象一如),两处说法,如何协调?最后,冯氏在讲了熊氏体用论之后,又单辟一节讲宇宙论,但内容还是全体大用,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的关键是,熊氏的“心学”与体用论、宇宙论的关系是什么?

  对此,本文以为,冯友兰的大判断不可动摇,熊学的一贯精义就是体用论,只不过前后期形态有所不同。体用论的最高概念是实体或本体,不是心。本体之被述为心,应归咎于《新唯识论》(简称《新论》)的偏向,《体用论》的意图之一就是矫正这个倾向。体用论对心物问题的解决及其与唯气论的关系,才是本文的关切。

  《新论》宗旨是从唯识学中化出的。就本体言为“恒转”,就动势言为“转变”,熊简称为“变”。变则必具翕辟。恒转与转变,就是《新论》的体与用,但在名目上仍因袭唯识。恒转之名出于《唯识三十颂》。《成唯识论》释为:“阿赖耶识……非断非常,以‘恒转’故。‘恒’谓此识无始时来,一类相续,常无间断……‘转’谓此识无始时来,念念生灭,前后变异,因灭果生,非常一故,可为转识熏成种故。”大意是说,旧种(因能变)现行(果)时即灭,现行(果能变)复熏新种。这既解释了唯识系经典《解深密经》的“一切种子如瀑流”说,也解释了般若系论典《中论》的“非常非断”说。此间要害就是种现关系。熊十力不取种现学说,唯取“非常非断”义解释变化之体。这是他的创造性误解之一。

  转变,原是现起之义。非但“转”,玄奘所译之“变”,亦是显现义。熊氏去“转”留“变”,又释变以翕辟,实际上已经用变生、变成替换了显现义。这是他的创造性误解之二。恒转、(转)变的原义就是种子现行关系,也就是熊氏眼中护法系统的体用关系,这就是《新论》要摧毁的主要目标。

  熊十力攻击护法实不见体,有两个理由,第一是立了真如、种子双重本体。这个批评涉及中国佛学史的老问题,不必多说。第二个理由则是《新论》的要害:熊氏不许因与果、隐与显、种子与现行为两个世界。立两个世界就是体用断裂。唯识学主张识体变现相分等,识境不平等,一有一无,一真一妄。但此不对称基于因果,功能(种子)就是因缘。熊氏只以功能为体性,不立其为因缘,遂以(本)体(势)用替代了因果。这是他改造唯识学的基本出发点。

  在佛学议题上主张境识同体,本无内外,这就是从唯识无境翻转出来的性相一如,即此就是“新唯识论”了。但熊氏还有下一步。既然种现不二,现象就是本体,那也就无所谓呈现,而只有变化。这就从性相一如推到了体用不二,就已超越唯识,进入易学了。这与术语上废转存变是一致的。这样一来,心物问题就不再限于识境与心色。越乎“唯识”,进入“唯变”之后,心物问题也就从如何体物推到如何主变成物了。这就是《新论》与后期哲学的相续之处。在本体论上解决心物问题,就是将之推到变化。于是心与物各解为辟与翕,既刹那不住,又彼此相系、不可割裂。公允地说,《新论》的本体就是翕辟之恒转,而不只是心。但熊氏又说,心更能代表、表现本体。心物虽皆非本体,但并不平等。这确是唯心论、乾一元论的残余。学界据此称之为心学,并非空穴来风。从这一点看,《新唯识论》可谓从佛家心学转到儒家心学,与梁学同一地步。

  不过,此偏心倾向到后期有明显改观。无论《新论》,还是后期的主要著作,都有回应佛学和西学(哲学、科学,乃至政治)的双重意图。这与梁漱溟的成名作也是一致的。越到后期,熊十力回应西学的动机越明显。彼时他谈的心物,基本脱离了佛学语境,而通乎精神物质。熊氏后期代表作依托易学。其主旨从唯识之变(现)转为易学之变(易)。唯识之“相”遂转为易学之“象”。问题在于,传统易学家无论义理派还是象数派,都不太可能绕开气学。熊氏虽回佛向易,却完全没有接受气论,而是更欣赏心学的《己易》之类。这是熊氏易学的独到处,也是本文讨论熊学的入手处。

  熊十力后期哲学要义不外这样几点。首先是体用不二。实体完全“变成万有不齐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无有实体”。这里讲的是变成,不是变现。“现象”是“用”,不再是“相”,而是万有(万物)、宇宙。对于体用一如的本体来说,本体论与宇宙论也是一如的。体用不二,就是实体与万物不二,本体与宇宙不二。万物之外,没有独存的实体。这是反对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生起论解释体用,与蕺山、船山一致。其次,实体是一元,但并非独一。一元实体就是宇宙变化之自身,变化是因为有内部矛盾,即乾坤。到这一步,体用论就非成为易学不可。乾主导、开辟,坤承变、成物。乾坤是二性,不是二体。船山易学主乾坤并建,熊氏讥之为二元论。熊氏以为二性相合,一翕一辟,乃绝不可分之两面。乾就是心,坤就是质与能(力)。故心物只是本体之二性,各自均非本体。唯心论与唯物论皆是割裂乾坤,未见真元实体。与《新论》相比,其晚期著作加强了对唯心论的批评。最后,一元藏于万物、遍在万物,故万物皆如一元实体那样,有乾坤两面,刹那刹那,不断生灭。此本乎华严理遍于事之说,而熊谓来自《系辞》“显诸仁藏乎用”。

  熊十力解《易》,必定会遭遇气论传统。熊氏对元气等绕不过去的易学概念,一概以坤道也就是物质或质力解释,晚期甚至解为“气体”。这就带来了不少混乱。例如《新论》将蕺山的独体作了心的解释,且拔高为实体,不顾蕺山独体中的气论内涵。《体用论》又反过来批评蕺山受到明代“唯物论”的影响,不及蕺山的心学内涵。《体用论》里说,郑玄主张《乾凿度》的“太初”(气之始)是坤道。且不说郑玄并无此意,《乾坤衍》里又说,《乾凿度》的“太素”(质之始)是坤道。熊氏不顾《乾凿度》对气与质的明确区分,把质与气都统合到坤里去,这与他反对的学派把气等同于质料、把唯气论看作唯物论,并无二致。

  比这些更严重的是易理上的问题。其中最严重者,是说万象(万有)都有乾健坤顺两个方面,都是乾辟坤翕、心主导物。这在易学上说,是把乾坤与其他六十二子混淆了。后者是都有阴阳两个方面(而非都有乾坤两个方面),未必都是阳主导阴。这就合理解释了万有之“不齐”。熊氏哲学承认万物之不齐,但按其“一元实体含藏于万物”的学说,无法圆满地解释“不齐”。万物本体都是一翕一辟,同一刹那,方有凝翕势用(名之曰物),便有开辟势用(名之曰心)。试问万物都如此,如何“不齐”?万物都如实体一般,心的方面主导物的方面,怎么可能有无机物与精神物的差别?熊氏要么说只能讲前者已含藏了心的一面,只是没有显现;要么说万物之自身才是实体(如沤的自身是海水),而非万物直接等于实体(即万物并不等同于其自身)。这两种遁词实际上都重新恢复了他不断攻击的现象与本体、潜在与显现的区别,摧毁了自己体系的出发点。简言之,熊氏只要说实体是心主导物,又承认作为大用的万物是不齐的,并非都是心主导物,那么他的体用一如论必破。

  与船山相比,熊氏只有“乾坤衍”,没有完整的易学。除了乾坤翕辟,他无法解释其他不齐的六十二卦。正如船山指出的,其他六十二卦的义理不是翕辟,而是阴阳的相感、絪氲。与乾坤二卦的健顺关系相比,这些絪氲、相感有其本质上的不确定性,其原理不是“一”,而是阴阳这对“不定的二”。由“不定”或者说“气化”,才有“不齐”之万有,乃至“未济”之流行。正如研究者指出的,被熊十力指摘为二元论的“乾坤并建”说才是船山能恰当解释万物不齐的根源。

  显然,二元论是熊氏对船山的误解,也是他回避唯气论的重要理由。上文已示,船山在本体论上既非二元论,亦非单一本体论,而是气本体之一,与气流行之二的统一。乾坤并建、阴阳相感不是船山易的全部原理,还要加上“太虚即气”。有学者以二重体用解释这两条原理,本文则将此二重再次统合。真正的本体是一与二的统一,如此方能真正体用一如、遍在万物,既可解万物的同一性,又可解其不齐性。熊十力的本体只有“一元”层次(这一元即使内含翕辟之矛盾,仍过于确定,仍是“执一”),缺少真正的“不一”层次,无法抵达万物的不同阶次,无法解释宇宙气化与心性工夫的必要性。万物在本体论上承担实体如此容易,故能导致工夫论上的现成良知论与外王学上群龙无首的无政府论。与梁漱溟一样,熊十力从佛家唯心论中翻转出来,但未能走向唯气论。他虽想糅合阳明、船山,声称找到了超越心物的无对实体,其后学仍不免回到心性之学的老路上。

  不过,现代“心学”一系虽然错过了气论,但仍有可能重启通向新气论之路。上文已示,从心学到气论的契机,在熊十力那里不无踪迹可觅。熊氏易学的吃紧处是乾元与坤元的同一性,但他未像船山那样将之理解为气自身的统一性,而是解为心与物(质与力)之间的一元性。但在解坤为质力统一的同时,他也将乾解为生命力。换言之,熊十力不自觉地说出了正确的东西——乾坤的原初同一性就是“力”。乾坤、翕辟乃至心物,只是同一力的不同性状而已。对力的这种绝对化见地,就是明末唯气论对气的理解。熊十力使用“力”概念,本就包含会通中西的意图。在西方哲学的诸概念中,“力”或“能”,确实是对“气”最贴切的译解。“气”概念的外文译名中,最早的德译为Wirkungskraft,其字面意就是活力。此译名有明显的莱布尼兹色彩。从气论传统看,莱氏单子首先是一气的自限与凝成,是兼有神用的气质之性。总之,现代中国哲学也完全可以激活气论传统,以回应当代西方哲学。这不但是在重写中国哲学史,更是对中国哲学本身的续写,是当代中国哲学为理解当代中国和世界提供的重要准备之一。

  (原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蒋净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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