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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美国人民“反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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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7 19: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国家的众多国民,因为法国政府反对他们的政策就恼羞成怒,不仅分不清政府和国家的区别,而且要不加区别地抵制法国红酒和产品,甚至把名字上带有该国色彩的、约定俗成由来已久的“法式薯条”都改称“自由薯条”,酒店不敢挂出法国国旗,以至于法国公民去访问某国前还要三思……

 

对不起,你猜错了。这里说的,不是2008年春天的中国,而是2003年春天的美国。这不是非理性的中国愤青,而是在民主自由制度下依然可能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绪的美国人民。

 

 

事情由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而起。当时美国在联合国安理会积极推动军事干预决议,而法国、俄罗斯和中国等拥有否决权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则赞成继续外交斡旋。时任法国外长的德维尔潘说:“在联合国的庙堂之上,我们是理念的卫士,是良心的卫士。我们肩上的沉重责任和无尽荣誉,要求我们给和平解除武装的方法优先权……这就是我们这样一个旧国家(法国),一个来自旧大陆(欧洲)的国家今天要对你们(美国)说的,因为我们只看到了战争、占领和暴力。”(有关旧大陆的说法背景,参见当时美国国防部长“大嘴”拉姆斯菲尔德对欧洲的嘲讽)

 

伊拉克战争,本身确实有很多可议之处,比如最终在伊拉克没有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比如在已经有联合国这一调停机制下开启战争是否留下了“恶的先例”,比如美国发动战争是否真实目的在于石油……

 

但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重点,我想讨论的重点是:假设伊拉克战争是一场错误,那这究竟是美国政府的错,还是美国人民的错?我想,事情应该很清楚,这是小布什政府之误,而不是美国人民之误。法国政府反对的是布什政府的政策,而不是美国人民。

 

但美国媒体的反应呢?纽约当地的小报《纽约邮报》在头版贴出Coleville-sur-Mer公墓(这个公墓非常靠近诺曼底登陆的奥马哈海滩)里美国大兵一排排十字架的煽情照片, 标题是――《牺牲!他们为了法国而死,但法国已经忘记》。法国已经忘记?这是指法国政府,还是全体法国人?

 

很多美国媒体开始诛心之论,认为时任法国总统的希拉克因为多年当总理,和萨达姆•侯赛因的关系过于亲近,以至于不肯采取战争手段。还有人指责法国很伪善,因为他们在不同意美国出兵伊拉克的同时,自己却出兵科特迪瓦镇暴。

 

还有美国媒体指责法国阻止美国出兵,是为了经济利益,这其实罔顾了法国当时只是伊拉克排名第13的贸易伙伴的事实,还有美国当时买走了伊拉克石油的50%,而法国只买了8%这些数据性事实。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在安理会反对美国政府战争政策的,不止有法国,还有俄罗斯、德国和中国。就像伦敦、旧金山都有火炬接力事件、部分中国人却只对巴黎的案例记忆最清晰一样,美国人也把大部分矛头对准了法国,集中火力向法国佬开炮。

 

为什么?原因相当复杂,这里只能举出几个看法:一是法国传统上是美国的盟友,而俄罗斯和中国不是;二是法国胆敢公开挑战美国的政策,甚至还利用经济援助来试图劝服当时的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喀麦隆,希拉克总统更对希望加入欧盟的前东欧国家喊话说,如果支持美国的伊拉克政策,那他们就“错过了一次闭嘴的机会”,这“严重伤害了”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的感情。

 

美国政府在这当中,扮演了一个煽动角色――如果我们真的统一用一种煽动标准的话。时任美国国务卿的鲍威尔公开表示,法国要为自己的政策付出代价,“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两国关系,而且是全面审视和法国的关系。法国的政策会不会有后果?当然!”

 

现任美国国务卿、时任布什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赖斯说得更挑衅:“我们应该惩罚法国,忽略德国,原谅俄罗斯(Punish France, ignore Germany, and forgive Russia)。”这段话,如今还依然留在欧洲人的心中,也可以在google上搜索到。

 

2003年4月3日,《纽约时报》发表名记WILLIAM SAFIRE的评论《论奖赏朋友》。文中这样说道:“法国,是一度以《人权论》(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思想家托马斯•潘恩论述法国大革命的名作)为标识的国度,但它现在却急于以和美国兴高采烈的对抗而跨上国际舞台……大多数法国人(请注意,又是法国人,不是法国政府)根本不在乎这样行动的后果。

 

“这些后果中有一部分将是经济方面的。美国会遵守他和法国Sodexho公司有关向我们的海军陆战队提供家乡菜的8年、8.81亿美元的合同(参考中国和法国的空客合同),很多美国消费者或许也不会抵制法国香水或红酒……但将来的大买卖,我们会要求授予一个可以信任的盟友,舆论会推动公共政策。”(注一)

 

有人认为,美国政府煽动对法国的仇视,是因为他们要避免有关伊拉克战争正当性的意见争论,比如伊拉克究竟是否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比如这究竟是否属于反恐战争的一部分,比如这场战争是否会进一步导致中东局势不稳,而没有办法提供长期的解决方案――顺便说一句,伊拉克战争后来的进展说明了法国的立场是相对正确的。正如法国人所说:中东离欧洲更近,承担后果的不是美国,而可能是欧洲。

 

 

在这样政府和媒体的“煽动”之下,一场美国人的“反法”运动轰轰烈烈展开了。规模有多大?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在2000年5月,50%的美国人把法国视为盟友,但到了2003年4月,也就是抵制运动勃兴之时,这一数字已经下降到了18%!

 

而且,这不是少数极端分子小规模的抵制。美国民间非营利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的数据表明,抵制高峰期造成了法国产品每周销售额损失26%,此后6个月内的统计数据是13%。(注二)

 

统计数据表明,2002年法国对美出口总额为320亿美元,但2003年下降到了270亿美元(少了50亿),直到2005年才恢复到300.6亿美元的水平线。(注三)造成这一经济现象的原因是复杂的,比如欧元当时在走强,但当然不可否认抵制运动造成的影响。

 

《今日美国》2003年5月1日发表文章,引用《今日美国》、CNN和盖洛普的联合民意调查的数据表明(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民意调查也是煽动),将近1/5常买法国货的美国人开始抵制法国商品,原因是法国人对伊拉克战争的立场。

 

该文引用法国政府旅游部门网站上的调查,超过41%的美国人修改了原定的到法国旅游的计划。该部门发言人估计,来自美国的问询中仅3月份就下降了34%,法国旅游业要为此损失大约5亿美元。(注四)

 

一时间,从巴黎航展到法国香水,抵制成为了热门时髦的美国民间草根运动。以至于一些法国人对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开始感到担忧,为意大利出版商迪高斯蒂尼工作的Marie-France Garros对《纽约时报》说:“在2月份前往美国时我感到非常恐惧,作为一个法国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注五)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他们害怕了,他们害怕了!”

 

 

我们要看到,经济抵制的对象选择常常只有象征意义,取决于抗议目标的易得性(西方对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后的抵制行动研究表明,尽管必胜客和肯德基同属于一个美国快餐集团,但人们抵制的大多是肯德基,因为肯德基的门店更多,更易得。)

 

所以,请嘲笑抵制家乐福的人告诉我,法国红酒能够代表什么政治价值?红酒应该和家乐福一样无辜吧?然而,根据“全国经济研究所”的调查,抵制行动开始后的2004年,法国红酒在美国的进口量比2003年全年下降了8%。(注二)2005年《纽约时报》介绍法国酒商的一篇文章中,也讲到一个法国酒商向美国的出口量因抵制等原因骤降到原来的1/10。(注六)

 

当然,研究者也表示:“我也希望把法国红酒销量的下降归因于美国人对法国反对入侵伊拉克的反感这一特殊原因,但现实情况要比这个复杂。统计数据就像比基尼,它只给你一个概念,却隐藏了细节。”但不管怎样,对红酒的抵制运动蓬勃开展是毫无疑义的。

 

再比如,纽约市各种法国餐馆,甚至是名字带点法国味道的餐馆,也损失惨重。《纽约时报》2003年4月11日的一篇报道就写到:“西第十大街一家名叫La Metairie的餐馆,主人Sylvain Fareri说生意同比减少了15%到20%。”当然,Fareri认为这不算抵制,因为很多原因导致了生意的下降,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地的餐馆协会举行了名为“纽约餐馆业协会反对抵制法国餐馆”的活动。(注七)

 

别忘了,和家乐福的员工是中国人一样,很多法国餐馆的老板一样是美国本土人士。拉斯维加斯三家法国餐馆的老板Andre Rochat因为生意下降了25%,而且遭到匿名者电话威胁,而愤怒地说:“我也是美国国民,我的权利在哪里?”(注四)

 

这样的抵制中,误伤非常之多。2003年4月份进行的一次民意调查表明,64%的美国人认为道地的国货Grey Poupon(一种芥末酱)是法国货,29%的美国人认为French’s芥末酱是法国货(注八),CNN的某次报道中显示一家餐馆正在把这种芥末酱换成美国国货“亨氏”。

 

事态惹得制造这一芥末酱的公司Reckitt Benckiser赶紧发表声明,说这一品牌名字中的French实际上是来自创始人的姓氏弗兰奇,该公司并发表声明重申公司是“爱国的”,“没有比弗兰奇芥末酱更美国货的了”!。(注九)

 

与此同时,一些本来应该是抵制对象的法国公司,却也没有遭到抵制,这进一步说明了抵制对象选择不太可能是完全理性的。比如,78%的美国人当时认为“环球”影片公司是美国公司,可实际上它是属于法国维旺迪媒体集团的子公司。43%的美国人认为米其林是美国公司,只有23%的美国人知道他是法国公司。(注八)。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无厘头了,以至于一个名叫boycottwatch.org(“抵制观察”)的网站直到2004年还在更新一个详细的法国货名录,帮助美国人辨别究竟哪些是法国货,哪些不是法国货。(注十)

 

 

如果有中国人发起运动,把“法式面包”改称“爱国面包”,你会怎么想?愤青?脑残?蠢货?可美国人的“反法”运动,就在这样的一个无厘头动作中达到了高潮:把法国薯条改名为“自由薯条”!

 

此事的发起者是北卡罗来纳州波弗特(Beaufort)地方一个名叫Neal Rowland的私营快餐业主。Rowland说他不是针对法国人民的,而只是“爱国和表达对布什总统的支持”。

 

如果说这只是某个私营企业的动作,那就像游易网最近宣布抵制法国航空公司一样,也是非常正常的。可2003年3月11日,美国国会众议院Robert Ney和Walter Jones, Jr.也参加了进来,他们要求国会大厦内部的所有餐馆和小吃部里面的“法式薯条”通通改名叫“自由薯条”。

 

演变到后来,甚至出现了有关“法式薯条”的回字有几个写法的语义之争。法国驻美国大使馆指出,“法式薯条”其实是来自比利时的特色食品。大使馆新闻发言人幽默地说:“我们目前正处于解决一个非常严肃问题的严峻时刻,我们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把土豆叫啥名字上。”

 

有人考据“法式薯条”里面的French实际上不代表法国,而是代表“煎炸之意”。但也有人考据出,“法式薯条”这一名词的首个使用者是首任美国驻法国大使、后来成为总统的杰弗逊,他当时用了“土豆条,以法国方式烹饪”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叫“自由薯条”还是“法式薯条”,成为了美国人民爱国不爱国的标志。这,颇有中国古代给叛臣贼子改姓的风范了吧?其实,了解英语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美国人第一次这样无厘头了。你知道“热狗”原来叫什么吗?法兰克福香肠!那是在二战中美国人的反德情绪高涨下改过来的。当时,Sauerkraut(德国泡菜)改叫“自由菜(liberty cabbage)”,German Spitz(德国绒毛犬)正名为“美国爱斯基摩犬”,“汉堡包”正名成“自由牛扒包”。最搞笑的来了:German measles(德国风疹)也改名叫“自由风疹(liberty measles)”!

 

 

在这里,我需要强调的是,在美国2003年的反法运动中,没有出现合肥家乐福(据说出现打砸抢)和株洲家乐福(追打一个美国人)那样的激进暴力事件。言语威胁是有的,拉斯维加斯法国餐馆的美国老板就收到了,但没有演变成肢体冲突,这是民主政体教育下的好处。

 

我在这里,要再次强调谴责任何暴力抵制行动的立场,暴力毋庸讳言是不对的,也是令人痛心的。解决方法,是需要我们长期的民主制度教育,尊重他人观点和自由的教育。我赞成合法的、尊重他人购物自由的抵制,反对任何肢体冲突和强迫他人的行动。

 

我还需要强调的是,民主政体有较强的纠错机制。麦卡锡主义因莫罗等媒体英雄的抗争而消散,美国国会大厦的“自由薯条”也在2006年7月静悄悄重新改回原名“法式薯条”。

 

民主制度,不是最好的制度,只是最不坏的制度。它本身很难挡住民族情绪的泛滥,但它有较强的纠错机制。我要在这里再次推荐冉云飞兄和诸多知识分子对“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狂热的批判文章,这些文章应该和此文并列一起看,因为这只是在阐述一个问题的两面。

 

我希望大家能够全面地看各种观点,然后作出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判断。尤其是在抵制家乐福的一些具体问题上,我们要看到一些反对抵制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经济抵制活动在很多方面本来就很难是完全理性的。

 

美国人同样不会去区分法国政府和法国人民的区别,也会不理性地去抵制法国红酒,甚至会把法式薯条”都改称“自由薯条”,酒店也不敢挂出法国国旗。在这点上,我同意闾丘的这一段话:“我想起了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听到的,美国知识分子……听到美国以外的地方批评美国的声音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这只是针对布什政府,而不是针对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确实需要民主自由制度的制衡。但是,如果你走到另外一个极端,认为民主自由制度下不会产生非理性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或者民主制度的政府不会煽动利用民族主义情绪,那可能也就太理想主义了。正如我此前所说的,在这次美国人的反法运动中,美国政府和媒体同样煽动了――如果我们用同一个煽动标准来衡量的话。

 

在国家民族消亡之前,民族情绪是避免不了的现实问题。别说中国,民主自由制度较为健全的西方国家同样会有民族情绪。合理一点看,任何政府都会利用民情来转移矛盾,甚至是操作民情转移矛盾。那撒切尔夫人当年内部问题焦头烂额之际,不也发动了马岛战争?你能说那不是利用民族情绪?

 

美国911后发动对阿富汗和对伊拉克的战争,并在国内通过压制民主自由的反恐法,难道没有利用民族和爱国情绪?是的,别人做错的,我们不一定也要做错。但如果在其他国家都有民族情绪的情况下,甚至是爱国教育的情况下,要求中国单单没有民族情绪,是不是也太理想化了点?

 

不要把纽约或者洛杉矶的少数自由派知识分子认为是美国的主流,美国的主流是“爱国主义的”,甚至是在爱国问题上很保守的,对这点没有清醒的认识,恐怕也不实事求是。

 

美国的自由媒体,在2003年的这次爱国反法运动中被裹挟着前行,也正如闾丘所说是“不光彩的一段历史”。这一点,我们也必须要有认知。但只要制度对了,慢慢地纠错机制总会发生作用。只是,在这个问题上若是看自己和看别人用不同的眼镜,难免会让人有“hypocrisy”之讥。

 

最重要的是,世界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如果你始终带着一种理想国的思维去考虑问题,现实会狠狠砸在你的脸上。连美国200多年的民主制度,都还可能不理性呢,你怎么能指望还在民主道路上蹒跚学步的中国人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对于我们苦苦在爱国情绪和理性克制中挣扎的同胞们,是不是应该有更多的同情和谅解呢?

 

民族主义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共同的悲哀。狂热,是理智的黑夜,也是人类挥之不去的历史共业。

 

注一:On Rewarding Friends,WILLIAM SAFIRE, April 3, 2003,http://query.nytimes.com/gst/ful ... 8B63

 

注二:Opposition to Iraq war cost French wine $112m,Jane Anson,February 16, 2006,http://www.decanter.com/news/80538.html

 

注三:Vive Le French connection: backlash over the Iraq war damaged business ties,Jacqueline Albert-Simon, March 1, 2006, http://www.encyclopedia.com/doc/1G1-143527323.html

 

注四:Boycott grinds on against French food, wine, travel,Bruce Horovitz,May 1,2003; http://www.usatoday.com/money/wo ... .htm

 

注五:For French, Apprehension About Travel to U.S.,MARY A. KELLY,March 13, 2003,http://query.nytimes.com/gst/ful ... ed=1

 

注六:A Wine of Character, but How Many Miles to a Gallon?CRAIG S. SMITH, October 6, 2005 http://www.nytimes.com/2005/10/0 ... html

 

注七:No Boycott of Restaurants, But the French Still Object,MICHAEL BRICK,April 11, 2003,http://query.nytimes.com/gst/ful ... 8B63

 

注八:How Brand-Savvy Are American Consumers?,http://www.cellularphonenews.com ... .htm

 

注九:French's mustard denies French connection,CBC News,March 27, 2003,http://www.cbc.ca/news/story/200 ... html

 

注十:Who's boycotting what, and what's not really French, or is it? ,March 22, 2004 ,http://www.boycottwatch.org/misc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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