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卡尔·阿尔伯特(Karl Albert)(1921—2008),德国哲学家,先后于科隆大学、波恩大学学习哲学与古典语文学,1950年于波恩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波鸿大学、伍珀塔尔大学。本文译自氏著第八章,Karl Albert: Mystik und Philosophie, Verlag Hans Richarz, Sankt Augustin, 1986, S. 111-121,标题为译者所加。 系列回顾:灵光独耀,诸名皆寂:伪狄奥尼修斯论圣名
II 现在,我们来到开篇处提到的狄奥尼修斯哲学的主题之二:关于人类灵魂于认识中同天主进行密契合一的可能性之学说。此一学说已然以暗示的方式出现于讨论诸圣名的那篇著作中,而在关于密契神学(De mystica theologica, Περὶ μυστικῆς θεολογίας,下文引用时写作MTh)的这篇著作中则成为了真正的对象。狄奥尼修斯知晓神学的若干品类。《论圣名》一文大抵归属于肯定神学(καταφατικὴ θεολογία),此为一种由对于天主的肯定命题所构成的神学。它将天主称作存在者、一、善或是超存在者、超一、超善,乃至超神性者。此外,狄奥尼修斯尚了解一种否定性的神学(ἀποφατικὴ θεολογία),它将存在性、真理性、统一性、善性甚而是神性从天主身上排除掉。狄奥尼修斯还区分出了一种“象征神学”,并声称自己对此同样撰写了一篇文章(MTh 4,PG 3,1033)。然而,该文章并无只言片语流传给我们,人们也对文章是否存在过表示怀疑。不过,我们拥有讨论密契哲学的这篇著作。这一反思天主的形式试图在静默的观照中聆听神学的诸奥秘。它属于否定神学,因为它乃是于否定之路上抵达密契认识的。 本文是为一名唤作提摩忒乌斯(Timotheus)的人而作,我们难以确定此公的身份。文章的首个段落便已开门见山地论及了密契认识:“而当你,亲爱的提摩忒乌斯,严肃认真地究心于密契观照时,要脱离感性知觉与思想,脱离一切感性事物与思想内容,一切非存在者与存在者,并且——但凡这(于人类而言)是可能的——无知无识地向上追寻与那立于存在与认识之上者的合一”(MTh 1,1, PG 3,997)。 这些文句中,一方面重新出现了柏拉图—普罗提诺的认识上升思想,而另一方面也对于柏拉图那里尚未得以表述的思想进行了强调:至高的认识乃是无知的。这是普罗提诺式的,因为在柏拉图看来,从属于认识的乃是能知与所知的区分与差异。二者在何处合而为一,何处便无法再于通常的意义上谈及所谓认识了。 可是,既然与超存在之天主的合一乃是无知的,对此便无法给出任何陈述。就其本质而言,天主乃是“不可说者”(MTh 3, PG 3,1033)。密契神学因而更加接近于天主的本质。因为:“关于祂根本没有陈述,也根本没有否定,毋宁说当我们以某种低于祂的东西对其进行陈述或否定时,并未陈述或否定关乎祂本身的任何东西,因为整全而独一的万有之原因超然于一切原因之上,因为脱落一切者、位于一切存在物之彼岸者的超越性,超然于任何否定之上”(MTh 5,PG 3,1048)。 除此之外,对脱落一切者的无知观照还要求踏上通往观照之路的人处于纯净的状态中。狄奥尼修斯向这类人承诺道:“经由这免除了一切桎梏、纯粹脱落了一切万有的由你自身之中的出离,你将被提升到神性黮暗的超本质之光线那里去——将万有从身上剥下,脱离于万有”(MTh 1,1;PG 3,998f)。 然而,此一被提升的过程乃是发生于若干步骤中,亦即若干阶次上的。它们于“密契神学”中得到了详尽的阐述:“这一点并非没有更深层的意义:神圣的梅瑟首先被要求对自己进行净化,并将自己与不净者分离开来;而当净化彻底完成后,他听到众响齐发的号角,看到各种各样的光——它们将纯净的、五光十色的光线作为闪电由自身放射而出;他随后被与多样之物分隔开来,与被拣选的司铎们一道奔向上升的诸神性阶次之高度,而于彼处却并未照见祂,因祂是不可见的,而是照见祂所在的场所。这则意味着…可见与可思领域中的至神至圣、至高至大之物仅仅是对此的一种暗示性表达:它立于超越万有者之下,由此它超越于一切概念理解的在场而向我们开敞,于献予它的场所的诸精神高度之上疾驰而过”。这因而是前面的两个阶次。随后,第三个亦即最后的阶次获得了如下的描述:“然后他使自身脱离于一切可见与有所见者,并沉潜入无知的真正密契之黮暗中,他于其中闭上他一切认知性理解的内在之眼,入于彻底无法把握、无法谛视者之内,全然归属于那超越万有者,而不再归属于任何人,既不归属于自己,亦不归属于旁的某人,与至高者、全然不可认识者合一,经由一切认识的止息,由此而以超精神的方式进行认识——他无所认识”(MTh 1,3;PG 3, 1000f.)。对于这些认识阶次,狄奥尼修斯于《论密契神学》中并未给出更多说明。然而,它们存在于论及天阶体系的那些卷册中。
III 我们来到这位伪亚略巴古人之哲学密契主义的第三个主题上。《论天阶体系》(Περὶ τῆς οὐρανίας ἱεραρχίας,下文引用时写作CH)以《雅各伯书》的1:17节开篇:“一切美好的赠与,一切完善的恩赐,都是从上,从光明之父降下来的”。由此,天主便是光,而“由天父唤来之光线——它被亲切地给予我们,向我们射来——的每一次出场,都作为一股塑形为一的力量而重又引我们向上,令我们单纯,重又将我们回转向天父的统一性那里…回转向祂神化的纯一性那里”(CH11, PG3,120f.)。 狄奥尼修斯将兴许是由他所自铸的“层阶”(Hierarchie)概念,首先规定为“神圣秩序”(τάξις ἱερά),随后则是“知识”与“现实”(CH III 1, PG 3,164)。于人类而言,它的目标乃是“在最大限度上与天主相似并合一”(CH III 2, PG3,165)。这是于三重步骤中实现的:净化、照明与完满。关于这一通向完满的阶梯之路的漫长前史,我们在此不作深入考究:这首先要探索一般性的宗教祭仪之本质与形式,随后特别是要对秘教的祭仪加以关注,最终则要处理柏拉图、普罗提诺与普罗克洛斯。此外,我们在久远前的柏拉图那一章中便已然对该主题下的一些内容有所暗示了。对于伪狄奥尼修斯还须说明的是,普罗克洛斯再次于其上升的三阶次学说中发挥了特别的作用,他于自己对柏拉图《阿尔基比阿德斯篇之一》的评注中将诸阶次的序列描述为疏瀹(κάθαρσις)、烛照(φωτισμός)与圆成(θελείωσις)。[1] 《论天阶体系》一文对此三阶次论述道:“也就是说,那些受了净化的人须得被引向一种全然完满的纯净性,并由每一种异类的杂质中解脱出来。那些受了照明的人则必须为神性之光所充满,并以全然神圣的精神之眼而得到提升,进入冥观的状态并获得冥观之能力。最终,那些受了完满成全之人必须由不完满的状态中被取出,并分有受观照的诸神圣奥秘的完满知识”(CH III 3, PG3,165)。一如在别处那样,这位亚略巴古人的语言在此令我们想起秘教祭仪的语言。 正如在秘教中不仅存在着入门者(Myste),也存在着启蒙祭祀(Mystagoge)那样,狄奥尼修斯在由他所阐述的认识上升那里也区分了引导者与受引导者。因为诸阶次的秩序决定了,“一些人受净化,另一些则进行净化;一些人受照明,另一些则加以照明;一些人受完满的成全,另一些则施以完满的成全”(CH III 2)。随后,在那篇讨论教阶体系(Περὶ τῆς ἐκκλησιαστικῆς ἰεραρχίας,De ecclesiastica hierarchia,下文引用时写作EC)的著作中,这一点在基督宗教中如何想象的问题得到了处理。按照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范型,一切存在者由太一而生,随后复归于太一。在此根据个别存在者之与太一的关系而产生了一种等级秩序。现在,狄奥尼修斯同样假定了此节。层阶的神圣秩序既以天主为其始端,亦以之为其终点:“无限者于层阶的分级之路上转而为有限者,而有限者则在此道路上回返于无限者。作为精神—宇宙秩序的摹本,教会秩序也同样被划分为若干层阶”[2]。 这一层阶的目标同样是人的神化。“神化再次是尽可能的与天主相似并合一”(EC I 3, PG 3,376)。而狄奥尼修斯将每一层阶的目标都描绘为“对天主与神性事物的永无宁息之爱,它根植于天主之内,并于向一的追寻中神圣地发挥作用”(EC I 3, PG 3,376)。 于《教阶体系》一文中,向一的追寻同样被阐述为阶梯之路。“彻底而永不回头地离弃对立面”,亦即对一的对立面、对多的离弃,构成了第一阶次。此一离弃与净化的阶次相对应。随后,照明的阶次将人们引向“按照其真实存在而对万物的认识”。位于阶次进程之终点的则是完满性:“对神圣真理的观照与理解,对单一形式之完满的神性洋溢之参与,甚至是对一本身的参与——只要这是可能的,静观的甘甜享受,它从精神上滋养每个被提升到这静观之处的门徒,并使其神化”(EC I 3)。据此,完满这一阶次在伪狄奥尼修斯那里同样是人类精神与神相统一的阶次,某种合一的阶次。[3] 因此,相较于在奥古斯丁那里而言,基督宗教与新柏拉图主义在狄奥尼修斯那里进入了一种尚要更为紧密的联结之中。在其与普罗克洛斯间的关系被认出之前,人们是如此对“亚略巴古文集”中的密契元素进行解释的:作为使徒保罗的弟子与亲信,狄奥尼修斯著作的撰述者必定近距离地对他的诸多出神体验有所了知。 与这名伪亚略巴古人著作的体验性特质相应的,乃是一种以赞美诗般的方式而夸张化了的语言。在古典时期,像躲避礁石一般规避生僻字词的做法一度成为了良好文风的标志。狄奥尼修斯的想法则恰恰相反。他似乎在文风方面特意追求古怪的遣词造句,其句型以冗长的叠句和繁多的复沓为特征,其对语词的选用则往往是浮华而造作的。生僻的、部分上由异教秘仪的语言中吸取而来的表达,前所未见的词语组合,同义词的堆叠、词源学的伎俩、最高级和语言游戏乃是这位作者文风的典型特征,它后来于中世纪神学与哲学史上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也同样影响到了埃克哈特大师,并于近代的门槛上继续影响了库萨的尼古拉。
[1]《阿尔基比阿德斯篇之一注》,页517以下。[2]劳施(H. Rausch),《层阶》。收录于《哲学历史辞典》(Hist. Wörterbuchder Philosophie),卷三,巴塞尔,1974年版,栏1124与注1,栏1125。[3]对此参较拜尔瓦尔特斯的文章《合一》(Henosis),收录于《太一之思》,法兰克福,1985年版,页12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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